天光初透,义城码头的绿柳依依垂身,仿佛一位多情人,送别了一只又一只客船。白蕊衣孑然一身,怀中只抱着一只素雅的妆奁,径直向船头走去。船夫揭开拴船的绳索,颇为忧虑道:“姑娘,这到翰平的路可不近啊,你就这么点身家,路上能够用吗?”白蕊衣面无表情揭开妆奁,从中拿出最后几两碎银问:“这些够么?”船夫喜出望外接过碎银,“够了!够了!”白蕊衣抱着空空的妆奁,一如心头怀着无限落寞空荡,耳畔忽有一个绵软的声音唤她,她循声望去,只见一袭青衣素群的柳思月向她跑来,怀中还抱着昨日她留在飞仙居的琵琶。
小说详情 “裴郎,你不怕么?”柳思月突然认真地望向他问,“如果孙家背后盘踞的势力是洪水猛兽,那你和冯大哥此次彻查黄鹤楼便会被他们视作挑衅,那时候你会很危险。”
“我有个朋友,几年前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裴卿驻足片刻,回首对上她发问的眼眸,温柔的眸中闪着坚毅有力的光,一字一句启唇,“这世间本就有诸多不公,凡人寿命不过数十载,纵然盖世惊绝,亦不可胜过岁月境迁。无论是我,还是孙家背后的人,都只是沧海一粟,以微薄之力改变这个世界。既然天意不可逆转,我便不念往昔,不问明日,只需时时刻刻从心从愿,趋正除奸。君子卫道,不可死节。我若惧怕,便不会为官。”
短短几句话,道尽裴卿身前身后的荣华和唏嘘。他的目光温和得像光泽照人的白玉,清透而细腻,刹那间卸下她心头愁闷的雾霭。
“若他还在人世,便不只是听我言语,还要叫他看见我守心所为。”
柳思月的眸中一阵动容,她知道,她的裴郎一直没变,一直坚定地做他力所能及之事。
她伸手轻轻贴上裴卿的手臂,从容不迫道:“裴郎,今后有月娘在这里。我会与你同行,从心从愿,陪你奔赴真正的盛世。”
臂上温暖柔软的触感令裴卿心头一阵悸动,幽深的眼中久违的闪过几丝湛湛光彩,好似云销雨霁后和煦的初虹,他眼波缱绻凝着柳思月,仿佛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同样眸若清泉,天真纯良,毫无理由地信任自己。
天光初透,义城码头的绿柳依依垂身,仿佛一位多情人,送别了一只又一只客船。
白蕊衣孑然一身,怀中只抱着一只素雅的妆奁,径直向船头走去。
船夫揭开拴船的绳索,颇为忧虑道:“姑娘,这到翰平的路可不近啊,你就这么点身家,路上能够用吗?”
白蕊衣面无表情揭开妆奁,从中拿出最后几两碎银问:“这些够么?”
船夫喜出望外接过碎银,“够了!够了!”
白蕊衣抱着空空的妆奁,一如心头怀着无限落寞空荡,耳畔忽有一个绵软的声音唤她,她循声望去,只见一袭青衣素群的柳思月向她跑来,怀中还抱着昨日她留在飞仙居的琵琶。
柳思月在白蕊衣眼前站定,气喘吁吁间勾起一丝憨笑:“还好赶上了!蕊衣姑娘,我想耽误你一刻钟时间可以吗?”
白蕊衣打量了她几眼,转头对船夫道:“劳烦船家在别处等候片刻,我和这位夫人说几句话再走。”
船夫闻言又将绳索拴回码头,沿着码头寻了个不远的茶摊,白蕊衣和柳思月则移步进船,对坐相望。
白蕊衣语气冷淡问:“裴夫人还有什么事吗?”
柳思月盈盈一笑:“姑娘昨日在飞仙居留下了这只琵琶,我瞧着姑娘看它的神情十分珍爱,就这么丢了实在可惜,于是自作主张带回去,连夜请了工匠师傅修理。师傅说,弦断了,换一根就好了,不必自轻自贱,舍弃自身。姑娘既说要走,我也没什么可送的,若是姑娘不嫌弃,月娘愿献曲一支,就当为姑娘践行了。”
柳思月纤手抚上琴弦,自如拨扫的动作将音韵连作一片,曲调时而抒情写意,格调委婉,时而紧张激昂,刚中兼柔,文曲与武曲交替进行,节奏一张一弛。弹到意蕴情长之处,白蕊衣亦轻轻阖目,细长轻软的羽睫覆在眼帘上,沉醉其中。几番拨弹,绘形绘影,弦弦缠绵,如泣如诉。琵琶声停之时,白蕊衣方才抬眸望她,眼中闪着动容的清光。
“我的左耳不大灵光,或许有些音没有找准,班门弄斧之技,让蕊衣姑娘见笑了。”
“黄鹤楼里恋慕我的男子众多,我这一走,他们不过像丢了一个物件一样,转头就忘。你是堂堂中丞夫人,为什么要来送我一个歌女,还自降身份为我奏曲?”
柳思月思忖着她这个问题,杏眸微转道:“那些男子恋慕的不是你,而是风尘,我倾慕的是姑娘的曲艺和情操。若不是生不逢时,姑娘亦可自挣颜面,无需仰赖他人。不管其他人如何看待蕊衣姑娘,在我眼中,姑娘气度如芝如兰,堪比君子,一点都不比男子差。既然姑娘与我互相看重,那奏曲便只为送别,无关身份。”
白蕊衣凤眸底下不由生出几丝哀伤,顺着发丝抚上云鬓,摘下鬓边色泽艳丽的牡丹,“教坊的秋娘说,弹曲时必要簪一朵牡丹,但我一点也不喜欢牡丹,只是取悦那些看客罢了。多谢夫人惜我重我,你是这个义城当中,除了他以外,唯一对我以礼相待的人。”
柳思月欠身将琵琶递到她面前,“今日别后,姑娘就是自由身了,日后大可自惜自重。”
白蕊衣从她手中接过琵琶,玉手轻颤抚着紫檀木琴身,仿佛在怜惜受尽嘲弄和冷眼的自己。
“我走之后,你们会怎样……”
白蕊衣的话出乎意料,柳思月怔了一瞬,随而眉眼皆染上一丝坚定的笑意:“从心从愿,不问明朝。”
“可孙阳是户部侍郎的外甥,纵使裴中丞官品在他之上,勉强可与之较量,日后也会遭到他人报复。”
柳思月未加犹豫,脱口应道:“平民百姓凭微量之躯难与奸佞相争,正因如此,君子才要学文为官,怀百姓所怀嘉愿,行无人所行逆路,这就是我夫君躬身践行的道理。”
白蕊衣未曾想到柳思月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含苞未放的年纪竟有如此胆识,微微笑道:“义城之内多少都听过有关裴大人不好的传闻,夫人不以为耻,反而全心信赖,足见对裴大人情意深重,着实令人艳羡。”
似玉般的光华在白蕊衣月唇角绽开,犹豫片刻后启声:“若是人证物证具在,扳倒孙家的胜算会大些吧?”
柳思月这回是真的愣神了,嗫嚅半晌问:“蕊衣姑娘手里有证据?”
“倒也不一定是确切的物证。”白蕊衣轻笑一声,“那人与我情浓时同我说过,他胸口处有一朵莲花状的胎记,姑且算作把我放在心尖上,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真的。若尸体上真有这块胎记,我便能出面证明他的身份,到时候其他侍卫的亲人闻讯而来,身份自然就瞒不住了。”
午时的晌光打进承露殿,照彻金碧辉煌的殿堂,伏在案旁的萧明娥低垂眼睫,暗藏锋芒的余光不时扫过颤栗而跪的孙秉先。
冯阅仁将几道物证摆在萧明娥面前,后退几步提袍跪下:“方才账房与小厮的证词与黄鹤楼账面相契合无异,下官据此查过户部财会出纳、金银帛匹,孙大人确实滥用职权,替黄鹤楼隐瞒账目问题,此事户部尚书虽未参与但早有发觉,瞒而不报。此外,行刺陛下的刺客也是孙家所派,那些刺客的家人已指出死者身上的特殊标志,仵作验明正身,可以确认,其中八成是孙阳家的侍卫。”
萧明娥半眯凤眸,懒懒开口:“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孙大人,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萧明娥的声音柔和,细听最后几个字音却沉重而锐利,仿佛一根从她深不见底的思量中蹦出来的刺。
孙秉先早就在冯阅仁的铁证之下吓得屁滚尿流,又被萧明娥倏地一点,整个人惊慌不已,连忙颤声:“陛下,老臣知罪!求tຊ陛下开恩!私币一事是老臣利欲熏心,欲辩无方,但指使行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臣真的万万不敢做啊!”
孙秉先一番言表后已是涕泗横流,意有所指地看了默立在旁的裴卿一眼,猛地把头往地上一磕,打呼:“一定是有人存心构陷,陛下天威昭昭,万不能被人蒙骗啊!”
萧明娥眼皮一抬,只见孙秉先一遍遍地磕头,额前已是血肉模糊,银白的发丝染上粘稠的鲜血。
“每次都是这一招,孙大人还有没有点新鲜的。”萧明娥闭目打了个哈欠道,“裴卿——”
裴卿闻声躬身一揖:“臣在。”
“孙大人牟利弑君,按律应当如何处置?”
“扰乱银货,中饱私囊,按律革职。刺杀君王,其心不臣,按律当诛。”
萧明娥揉着眉心,漫不经心道:“孙大人年事已高,这官是做的愈发糊涂了。既然孙大人不愿忠心侍奉,那便依律处置吧。”
孙秉先闻言浑身一软,双目空洞地跪坐在地,裴卿走向他,面无表情地揭下孙秉先的官帽,“孙大人走好……”
承露殿后庭,柳思月以中丞夫人之名一同入宫,等在亭中闲坐半晌,无聊之下便钻研起了桌上的棋局,冥思苦想后终得其解,捻起白子堪堪落下,便让孙秉先被架走时声声凄厉的长啸吓一大跳。
愣神之际,一个略长她几岁的侍女向她走来,躬身作揖道:“中丞夫人,陛下想见您。”
“见我?”柳思月倏地一怔,继而糊里糊涂地被带进承露殿。
裴卿和冯阅仁亦在其中,她不露声色地张望了几眼,向端坐殿中的萧明娥恭敬一揖:“妾柳思月,参见陛下。”
萧明娥温和的目光在柳思月身上打量着,眼底却又带着几丝令人不敢深究的寒意,半晌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考量着她。
“听两位爱卿说,此次攻破孙家一案,月儿功不可没。朕很是好奇,寻常官家女眷度日求个安宁,只盼在府里坐享夫家尊荣,你又何须劳心费神、涉险其中?”
柳思月抿了抿唇瓣,“男子居官,为君分忧,女子亦可为民思安。若妾一己拙见,一可助夫君宁神,二可为陛下平忧,三可奉还百姓膏脂,何乐而不为?”
“好一个何乐不为!”萧明娥发出朗朗笑声,“那朕要你走出后宅,在朕身边分忧呢?”
柳思月下意识看了裴卿一眼,他脸上的惊诧之色并不亚于自己,显然也未料到萧明娥意有此举。
“孙秉先从少壮之年道垂垂老矣,仍在为己谋私,月儿虽为女儿身,却有忠君爱民、仁德之心。上回在宫宴遇刺,月儿沉着冷静,那时朕就看出你和其他官家女眷不同,此次又聪颖机敏,助破两案,不得不赏。朕欲封你为察院侍御史,掌京都诸司案件审理复查。官阶不高,正八品下,你可愿意?”
柳思月怔怔望着座上黄袍加身的女子,萧明娥的目光那样灼热赤诚,柳思月第一次在她讳莫如深的眼中看到这般光彩四溢、风华卓然的神采。萧明娥即位后改号灵周,深谙为君治世之道,在她治下,对内统辖百官、严明律法、轻徭薄赋,对外派军安守蓬遥关,突延铁骑十年不敢大肆进犯。
柳思月从未想过为官之事,只是萧明娥眼里奇异的华彩令她心生向往,让她知道,在这并不起眼的官位之后,有的是她不曾见过的天地。不只义城屏山的青翠,不只关西塞外的黄沙,也不只年年岁岁深锁风骨的宅院。
柳思月俯身一跪,发上的步摇琤琮作响,抬眸淡然道:“多谢陛下美意,月娘愿往之。”
江畔芦苇随风轻曳,素白的芦花裹着柳絮飞旋半空,悄然垂落裙边,又为风卷去江面漂流远行。桥头一艘结实好看的彩船正扬帆,白蕊衣立在木桥上同柳思月一行三人作别。
“蕊衣姑娘,其实义城风水养人,还有好多美景不曾见过,也不是非得要走嘛……”冯阅仁一手无措地摸着脖子,半晌挤出这么一句。
“多谢冯公子帮我雇的彩船,天地之间因缘际会,若是有缘自会相见。”白蕊衣朝他恬然一笑,不施粉黛的素雅模样更叫冯阅仁心生犹怜。
冯阅仁长叹一声,“你回家后若是需要帮忙,随时给我写信!有机会去青州我一定去找你!还有……”
裴卿见冯阅仁道别没完没了,将他一把拉开,低声道:“再聊下去,蕊衣今晚就到不了青州了!”
冯阅仁闻声,满眼不舍地再望了望她,默默回身走到船夫跟前交代开船。
柳思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喊一声:“等等!蕊衣姑娘,你的琵琶还在茶肆,我去拿!”而后步履匆忙,不一会便跑远了。
河面送来舒爽的风,卷起裴卿的澜袍,他郑重地向面前的白蕊衣一鞠:“此次孙家谢罪,多亏蕊衣姑娘愿意涉险相助,日后若再相见,裴某一定好好感谢姑娘。”
白蕊衣凝唇一笑,“你若有心要谢,便谢月娘吧。”
裴卿眸色一顿,白蕊衣眉目盈盈,语调轻柔道:“我本来不愿插手这件事,昨天一早就打算走的,月娘来送我,同我说了好些话,让我对您改观了。她对我说,君子学文为官,是怀百姓所怀嘉愿,行无人所行逆路,这是裴大人您躬身践行的道理。朝中有大人这样光风霁月、为民着想的好官,是我们的福气。”
“姑娘,是时候走了,误了时辰靠岸就麻烦了!”船家在彩船头高声一喊。
“裴大人,我就不等月娘了,那琵琶是她修好的,便送给她吧。”
裴卿的目光不由朝柳思月的方向望去,少女双手怀抱琵琶,踏着英莲碎步,小鹿般踉跄跑来,发髻上的蝴蝶步摇也随着一颤一颤,狼狈却可爱。
柳思月一路小跑至江边,胸膛似含苞欲绽的花瓣,随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却只见冯阅仁跌坐在桥头,对着已飘远的彩船欲哭无泪。
她眨动惶惑的眼睛,踮脚晃着手里的琵琶冲江面大喊:“蕊衣姑娘!你的琵琶还没拿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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