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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晨间,柳思月早早便开启察院大门。秋毫堂内阒无一人,她在桌案前坐下,展开昨日未写完的文书,执笔续上。不知过了多久,其余侍御史也陆续入堂,几个时辰匆匆飞逝,她手中的笔杆连停都没停一下。
  “你们听说了吗?江尚书要回朝了!”
  “江尚书不是受封靖平王,统辖靖平一带事宜了么,怎的突然回朝?”
  “唉,江尚书在靖平一带是不错,可他那个千惜万疼的女儿不是一直在养在义城嘛。可靠消息称,陛下要给江莲瑶选婿赐婚,江尚书这才回来的!”
  一道咳嗽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陶沉将一叠公文放在柳思月案前,沉声道:“思月,你写的文书我都看过了,属文流畅饱满,心思细腻,甩他们几条街都不止,不过还有几处小错我已在原文注出,日后注意些便好。”
  柳思月向陶沉扯出一丝笑意:“思月知道了,多谢陶大人斧正。”
  一抹踌躇掠过陶沉的眸子,他冷冽的声音随而送入耳中:“你跟我来一下。”
  柳思月微微一怔,在其余侍御史不解的神情中随陶沉步入后庭。外头刚下过一场小雨,未尽的雨滴从檐廊上一阵阵落下,从此处抬头正可望见四方白墙外广阔的青天。
  “昨日之事是我手下人不对,我已训诫过他们,至于陈元对你无礼,我亦告知吏部,他这番算是寻衅滋事,罚俸一月。”陶沉说到此处略微一顿,“其实吏部告知我新来的侍御史是一位姑娘时,陶某并不确定你可否堪任,不过昨日见你口齿伶俐,气度不凡,处理公务又心细善察,心中疑虑便都打消了。御史台中人乃人君耳目,闻风而奏,你既是台内官员,便是我察院的一份子,我自当护佑好你。你若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便是。”
  柳思月眨了眨眸子,一丝惊诧在眉间漾开,想来那些侍御史今日确实对她客气不少,原来不只是碍于裴卿的颜面,还有陶沉在为她说理。本来这只是小事一桩,陶沉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手下那些侍御史一般不理会她,而他却不动声色地帮衬着自己,实在令人意想不到。昨日初见时还以为他是个傲慢无礼之人,不想此人还有公允心细的一面。
  “若真要说有什么要求……”柳思月略一低眉,黛眉轻扬,俏皮问,“我饿了,你那有吃的么?”
  陶沉闻声剑眉微挑:“早晨吃的糕点还剩些……”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裹着的枣泥糕,略一犹豫,递到柳思月面前。
  柳思月从他手里捻起一块含在嘴里,甜丝丝的口感沁入心脾,原本沉重的心情稍稍松弛了下来,望向他道:“陶大人不以思月女子之身而轻视我,便是对我最大的护佑了。”
  “有一事我心中困惑,关于你和裴卿。你们……并不是真的夫妻吧?”陶沉歪着头倏地一问。
  柳思月顿时瞪大了眼,小嘴微张正欲辩驳,陶沉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便知自己诈出了实情,勾了唇角冷笑一声:“果然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柳思月压低声音,局促开口。
  “裴卿应当跟你说过,我和他是同窗。我与裴卿相识多年,他这个人我再了解不过,他是万万不会接受一个没有感情的女子成为他的妻子的。更何况,昨日你们之间的相处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更像兄妹。”
  柳思月被陶沉一番话搅乱了心神,踌躇片刻道:“这件事能否请陶大人为我保密?”
  “想要我保密也可以。”陶沉说着将枣泥糕塞进柳思月手里,“陪我下完那局棋。”
  柳思月还未反应过来,陶沉便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到屋内对弈。棋盘堪堪摆好,二人相对而坐,一人一手,交替落子,待到分出胜负时,又是暮鼓传声之时。
  “陶大人棋艺精湛,思月甘拜下风。”
  陶沉一面收起棋子一面道:“陶某学棋十余载,第一次见你这般诡异的棋招,每每欲至你于死地又被你死里逃生,叫人捉摸不透。”
  柳思月面颊微红道:“我哪有什么棋招,不过是见招拆招,让陶大人见笑了。”
  “乱我棋心者,便是值得对弈之人。”陶沉舒朗文雅的面庞上勾起一抹浅笑,“我家小妹与你同岁,私下里你必一直称我为大人,若不嫌弃,唤我陶大哥便是。”
  柳思月第一次见陶沉展眉生笑,那张冷漠的脸庞霎时分外亲切,毫无傲慢神色。她一双杏眸微微闪起透亮的莹泽,轻唤一声“陶大哥”,面容娇俏,唇瓣含笑。
  二人相视而笑时,院内侍卫走到门口作揖道:“柳御史,吏部的人下午来过御史台,有些任职事宜须得您去一趟推事院同裴中丞汇报。”
  柳思月闻声面色微沉,向陶沉揖别便随侍卫去了推事院,沿着小径走了几步,便远远地瞧见裴卿将手浸在石台上的水池中,一双眼眸浑浊无神,凝着逐渐被鲜血染红的池水。
  “裴大人,柳御史来了。”
  裴卿闻言,取下石台边的绸布擦干双手,领着柳思月到桌案前,提袍落座,执笔推砚,而后问了好些她这两日当值的事。柳思月不紧不慢,对答自如,裴卿便据她口述一一录下。
  几番对答后,裴卿不再问话,一面在文书上落款印章一面道:“看来你去察院是去对地方了,吏部那边我会去交代,你只管安心行事。”
  裴卿说这话时并未看她,他身下那一纸文书已洋洋洒洒写满了字,通篇字迹隽雅飘逸,笔力遒劲。碎金般的夕照乘着几丝沁凉的晚风温柔地落在裴卿身上,勾勒出他俊秀清润的侧脸,低垂的眸子认真而深邃,其中的光彩明明分外柔和,却又有种不由分说的妙力紧紧攫住柳思月的视线,令她不禁顺着裴卿清秀好看的眉眼往下望去。
  晚风卷起二人的裙袍,衣袂几度相触,又几度分离。
  柳思月意识到自己又这般没出息地盯着裴卿望了半晌,红着脸支吾道:“裴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月娘留步——”裴卿急声一唤,搁下狼毫,眸光从纸面缓缓转落在她身上,“我见你今早走得急,没怎么吃东西,御史台的膳食不多,所以托人给你拿了些吃的。”
  柳思月小手一摆,微抿的朱唇勾起一抹憨笑:“不用了,方才在察院,陶大哥给我吃了些枣泥糕,已经不饿了。”
  裴卿的神色在听到“陶大哥”三字时略微一变,将拿到手边的软糕默默放回抽屉里,半挑浓眉,明知故问道:“你说陶沉?”
  柳思月点点头,盈盈含笑道:“说来也巧,孙秉先落马那日,陶大哥在承露殿后庭和自己对弈,留下一盘残局,被我给撞上了,随后不久我就入了察院,你说这缘分妙不妙?”
  裴卿并不应她,眼底积蓄起一抹暗tຊ芒,沉声道:“陶沉于你我来说并非善类,你以后躲着他点。”
  “可你昨日不是还说陶大哥虽然心高气傲,但是明辨是非,不会因为你为难我么……”
  “他的确不会刻意为难你,但他毕竟是陛下提拔上来牵制我之人,你这般率真好骗,他想利用你简直易如反掌。”
  “陶大哥不是这种人!”
  裴卿愣了神,许是没想到柳思月会这般维护陶沉,而后颔首沉声:“总之你躲着他点。”
  眼底的黯然一闪而逝,裴卿不知缘何从心头窜出一股莫名的焦躁,他不露声色垂首下去,将写好的文书装入信封,似是要将这份焦心与仓皇藏匿进去。
  黄昏笼罩下的义城大街车马辐辏,行人比肩叠踵,一架三马并驱的桃木鎏金马车由十余人护送着驶入城门,阵仗之大,将行路直接拦截,两侧路人不得不惊慌屏退。
  拉车的玉骢昂首阔步,一双碧眼里闪着矜傲,于一处气势华贵的府宅前停下。府宅大门左右各有下人依次排开,直沿着白玉阶排到一对颈悬响铃的巨型石狮下。
  义城之内,上到府宅格局、园林置景,下到石狮底座的卷叶纹都如此繁缛精致的,唯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府。
  江府小院中莲叶田田,荷蕊清香惬意绕池,在少女曼妙的身姿与箜篌拨弹的琴弦间跳动着。娇柔玉面贴在箜篌凤首之上,少女一双纤指揉滑压颤,袅娜琴音便沿小径飘去,落入江获耳畔。
  “好一曲《戏莲间》,衬得美景,也衬得美人!”
  江莲瑶被这突如其来赞声扰了兴致,拨弦的动作戛然而止,眉心拧起不耐烦的神色,循声回望去,却见一个年过半百的华服老者笑意吟吟,于林荫处眺望着她。
  “爹爹!”
  江莲瑶脸上的不悦一扫而空,忙放下箜篌小跑着迎上去,双手挽上江获的胳膊,娇嫩笑靥浮动着喜不自胜的莹光,娇嗔道:“爹爹回来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害得女儿都没来得及准备!”
  江获捏了捏江莲瑶的鼻尖,眉目间尽是慈爱神色,“你我父女相见,还需准备什么?”
  江莲瑶笑脸盈盈,挽着江获在林荫道上踱步道:“爹爹在靖平过得开心,只怕早就把我这个女儿忘了!”
  “瑶儿一张嘴是愈发会损人了,为父若是把你忘了,又岂会千里迢迢从靖平赶来,为你考量终身大事啊?”江获摆出一副无辜模样,发出几声苍老而疏朗的笑声道,“为父记得,先前你总跟我提起御史台那个裴卿,看样子对他颇为满意啊……”
  “爹爹,可别提那家伙了!”江莲瑶撇起小嘴,“裴卿向来对女儿爱答不理,娶了个夫人对女儿更是不客气,让女儿受了好些委屈!”
  “谁这么大胆子敢让我家瑶儿受委屈?”
  江莲瑶娇俏地哼了一声,“是那镇西大将军家的幺女,叫柳思月,仗着她父亲战功显赫,对女儿蹬鼻子上脸!”
  江获闻声把头一摇:“柳贺昭的家的小丫头,怎能与我靖平王的女儿相比?我从靖平出发时,你娘亲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为瑶儿上心打点,千挑万选,万不可为人妾室。裴卿既有眼无珠,娶他人为妻,那便随他去吧。为父定当许你天下最好的男子,绝不让我女儿受半点委屈!”
  江莲瑶喜上眉梢,把头靠在江获肩上,转年之际忽而忧心起来:“爹爹,娘亲的身子一直不好,女儿心里牵挂,想去靖平看她。”
  江获抚着江莲瑶的头柔声道:“你娘亲有靖平最好的大夫照料,不会有事。眼下还不到你离开义城的时机,瑶儿且再等等,为父日后必会带你离开此处,我们回靖平一家团聚。”
  江莲瑶抬起眼帘望了江获一眼,满腹忧思只好作罢,只是静静靠在江获肩上,陪他顺着莲池芳径悠闲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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