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月循声抬首,眼前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信步而来,文雅的面庞英挺疏朗,剑眉星目,紧闭的薄唇散发出令人生畏的冷傲。男子凌云服同裴卿一般颜色,显然是居高位者。她见状立即躬身作揖:“妾初来御史台,不知这里是大人政要之处,请大人见谅。”
“既已入了御史台,便是天君臣子,不必以妾自称。”男子清凌凌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暖意,仿若烛台之下凉风未尽的游丝,“吾乃新任右台御史中丞陶沉,察院诸事由我负责。此处向西复行十几步便是‘秋毫堂’,侍御史皆在那里办公。”
柳思月一听此话颇有些逐客令的味道,再瞧陶沉已面色冷漠地伏案坐下,便知趣一揖:“小人告退。”
陶沉清冷的眸光微微扫过桌案,见棋局又为白方所破,眉心微动,倨傲之色于抬眸之际徐徐消退,随那道玲珑身影遁入暗影,消失不见。
秋毫堂地处察院西面,到了日沉时分,那疲软的金光便蔫蔫地趴在案头,堂内整日缠绕的热气终于散去些许。
随着承露殿外传来暮鼓的鸣响,其余侍御史便搁下狼毫,纷纷收理桌案起身,一言不发地绕过柳思月,而后三两个聚成一团,眉飞色舞地商量着晚间去何处作乐。
秋毫堂中人比柳思月大不了多少,却摆足了排外的做派,除了初来时交代她几句例行公事,便不再理会她了。她自知这些官员不齿与她一个女子同列为官,一个个心高气傲都写在脸上,她虽无可奈何,却也不甚抑郁。许是同裴卿在一起久了,见惯了官员之间趋炎附势,拜高踩低,连同她的心态也一并变得平和,不再轻易受外界影响,只是一心垂首修书,对侍御史的话题毫不在意。
暮鼓余响送入推事院,沿着蜿蜒的小径传入地牢。幽暗的房梁上的水珠滴答,坠入浅洼,狱卒们早已在闷炉似的囹圄中燥热难tຊ当,却又碍于眼前审讯未果,不敢轻易停下,不时瞥看藤椅上一脸阴沉的裴卿。
囚犯悲戚地大喊一声冤枉,裴卿的耐心终是在这无尽的折磨与抗拒之中耗尽,冷面起身走向门口的水盆,将手背上粘稠的液体洗尽,径直走出牢房。
推事院外守门的小卒见裴卿步履匆匆地向察院方向去,不禁抱着手中的长枪嘟囔道:“走这么早,真是稀事……”
秋毫堂内几个侍御史还未离去,直到内堂传来脚步声,五人谈论的笑声便戛然而止,一齐上前拥着陶沉寒暄作别。虚与委蛇,好不热闹。
“侍御史酉时二刻即可离院,你可以走了。”
陶沉深邃而冷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柳思月微微抬首,见陶沉拨开人群立在她案头,眸光顿了顿道:“我等人,不急着走。”
“那棋局可是你动的?”
柳思月回想起早上的棋局,略微失措地张了张小嘴,“是我……扰乱大人棋局是我不对,请大人责罚。”
“上次也是你?”
柳思月虽不在意他人挑衅,却也不想主动惹是生非。四品官员她本就得罪不起,陶沉冷声的追问更是令她虚汗不止。说起来都怪她手贱,每每看到白子遇险都于心不忍,承露殿一次,御史台一次,估计日后在这察院够她受的了。
柳思月一双杏眸里盛着些许无措,藏在桌下的玉手绞作一团,轻声中略带心虚:“教我下棋的师父说,弈者从心,方能险中勘破。陶大人棋艺堪比圣手,应当……不会跟我这种无名之辈计较吧?”
“陶大人宅心仁厚,何须跟小女子计较。”人群中一道奚落的声音传来。
周围的侍御史看热闹不嫌事大,看似帮她说话,实际给众人博了一笑料之外还可奉承陶沉,无异于令她的处境更难堪。
柳思月黛眉紧蹙,眼底的无措转而被锐利的锋芒取代,微红的小脸上冒出几丝没来由的嚣张,望着说这话的侍御史高声道:“一码归一码,我们论的是棋品,关我是女子何事!”
众人许是没想到柳思月看起来斯文柔弱,却有这般气焰,皆是一怔。那人被她驳得失了面子,脸色一沉道:“自古女子难成事,学文做官样样下品,看你这样,也算读过几本书,难道没有读过‘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么?”
“真正没读懂文意的是阁下吧?”柳思月凝着侍御史起身,长舒一口气,“孔夫子一生求仕受挫,幸得鲁国国君赏识,而国君又因美色误国,如此方才有了‘小人与女子难养’一说。可见夫子所言女子,是指那些以色侍人、祸乱朝纲之人,而非天下女子。”
“男子谗言媚上、乱政之人大有所在,不过是无人写一句‘唯小人与男子难养也’罢了!再者说,当今陛下便是女子,阁下不见其治世之才;逍遥王亦曾统领萧家军征战沙场,阁下不见其骁勇之力,只是曲解经典,道一句‘女子难成事,样样皆下品’,何其悲乎?”
柳思月一番言论有理有据,将侍御史随口而出的奚落之语驳斥得体无完肤,秋毫堂内霎时鸦雀无声。
侍御史的脸抽搐两下,向来自诩优越的自尊心驱使他向柳思月举起手掌,对着她的脸颊便要掴下时,倏地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扣住,手腕间撕裂般的痛感裹挟着丝丝血腥,而后被猛地向后一推跌倒在地。
堂内再度无声。
柳思月怔怔望着裴卿护在她身前的背影,目光顺着他的手臂望下去,他袖间仍有血迹浓稠未干,向来温润的大手此刻攒拳微颤,眉宇间尽是轻蔑不屑。
“内子方才说的不够清楚么,还是这位大人想到陛下面前谈论高见?”
满堂闻声皆是一愣,默声许久的陶沉冷语启声,话语中皆是挑衅:“裴潜之,此乃我察院之事,你管不着。”
柳思月闻声一愣,潜之乃裴卿表字,在她印象中,除了弘文馆中的同窗,其他人并不这般称呼他。而陶沉这一唤,偏还在表字前加一个姓氏,简直比连名带姓还显得疏远。再瞧陶沉那一脸傲气,纵然整个御史台以裴卿为尊,陶沉亦毫不相让。早晨才听陶沉说是新官上任,但是看他们这架势,针锋相对显然不是一两日了。
裴卿一脚踩上侍御史方才动手的手掌,微挑长眉看着陶沉问:“察院之事我不管,但他对我夫人无礼,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陶沉冷冷的目光往柳思月处送来,“你想怎样处置他?”
“这件事我不想追究……”柳思月一撇小嘴,扫了堂内众人一眼,垂眸望着跪在眼前的侍御史高声道,“不过你们听好了,我柳思月同诸位一样,是由陛下铨选,吏部委任才入的御史台。在这秋毫堂当值期间,我不是什么中丞夫人,不需要你们另眼相待,也希望诸位以政务为要,莫因我是女子而怠慢公事。”
裴卿闻言便松开脚下的人,几个侍御史未曾料到柳思月有此气度,皆是面露难堪,收敛傲慢之色向她恭敬作揖,唤她一声“柳大人”。
柳思月杏眸微弯,亦是恭谨回揖众人,而后转向裴卿轻声道:“裴大人,我们走吧。”
二人从御史台出来便有几点太阳雨趁着夕照淅淅洒落,微雨落衫,裴卿身上淡雅的松木香味随风拂来。
柳思月望他一眼,问:“裴郎,你与陶大人是旧相识啊?”
裴卿信步踱前,淡淡道:“我和他是弘文馆的同窗。孙秉先一事牵动朝中诸多官员,你我也不例外。御史台权势日盛,陛下知道陶沉对我颇有不满,便启用他来制衡台中权力。陶家三代皆是朝中重臣,御史台中人对他多有奉承。但你放心,此人虽心高气傲,却明辨是非,不会因为我而为难你。”
柳思月把头一点,却陷入沉思。御史大夫张敬敏学子众多,除裴卿外,陶沉亦是才华卓绝的一个,这么多同窗皆在朝为官,担任要职,大多对裴卿嗤之以鼻,处处与他为难,说到底还是因为张敬敏之死打下了难解的心结。也许今日同僚和她的针锋相对,就是裴卿的昨日,自己尚有亲近之人维护,他三年来孤身一人,究竟是如何走过来的呢……
“月娘?”裴卿的声音将柳思月的思绪拉回眼前,“我们快些去飞仙居吧,让那呆子等急了,又该发牢骚了。”
日暮褪去,马车停靠飞仙居外时已是夜色低沉,柳思月和裴卿前脚刚踏进厢房,便听冯阅仁连声责怪二人来迟。
小二几番出入,终是将一桌佳肴上完,山珍海味满满当当,柳思月列席其间,不免惊叹:“今天是什么要紧日子吗,菜品这般丰盛?”
冯阅仁将折扇旋开,春风满面道:“冯某不才,今日正是我出任大理寺正的第一天。这小六品官当了三年多,好容易升迁,自然是要好好庆祝一番,更何况今日还是裴兄请客,月娘你也不要拘束,敞开了吃,自有你夫君买账!”
柳思月扫了眼席间,光是竹笋便有煎炒烹煮不同口味各十几道,皆是寓意高步步升,不禁俏皮笑道:“我看还须配一壶竹枝酒,方不辜负菜品的好兆头。”
冯阅仁闻言立即起身,去楼下搬了几坛巴掌大小的竹枝酒上来。竹枝酒不如那回潭州的酒劲大,几轮品鉴佳肴美酒下来,柳思月和裴卿不为所动,冯阅仁虽喜不自胜,一杯又一杯,好在意识还算清醒。
“怎么没酒了?”冯阅仁拍了拍空空的酒坛嘟囔,“那劳烦月娘下去再取几坛来可好?”
柳思月想起上回冯阅仁发起酒疯来难缠的样子,几度劝阻,又实在拗不过他,只好起身下楼。小二领她在大堂取了两坛酒,她便抱在怀里回厢房去。透亮的厢房内酒香浓郁,随而传来踉跄的脚步和碗筷坠地的声音。柳思月担心是冯阅仁醉后闹腾起来,小跑几步到厢房门口,却听冯阅仁醉意阑珊问了句:“潜之你和月娘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厢房内,裴卿一面捡起不慎撞落的碗筷一面应他,语气显然有几分漫不经心。
“我看你们两个气氛不对啊,吵架了?”
“没有。”
“没吵架,怎的成婚不到半年便分房睡?”
“上回不是跟你解释了吗,那是关西的婚俗,宾客到访,夫妇是不能同房睡的。”
“关西有没有这婚俗我不知道,但你们两个,肯定有鬼!”冯阅仁凑近裴卿,一脸讳莫如深地压低声音道,“反正你样样都压我一头,若你当真有什么隐疾,不必对我避讳,说出来也让我心里平衡平衡嘛。”
冯阅仁贱兮兮的笑意在触到裴卿寒气逼人的眼神后登时收敛起来,“开玩笑的,还当真了……我只是不想看你们一直闹别扭而已。”
裴卿一手举起酒杯递到唇边,轻tຊ晃杯身,酒面上如绿蚁般的糟沫岿然不动,淡淡的酒香袭来,他一饮而下,随而薄唇启:“我和月娘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冯阅仁怔了一下,裴卿望向他,眼底细碎的犹疑逐渐结成一抹凝重:“陛下赐婚,千里嫁娶,任谁看都是一桩美事。可对当局者来说,无异于将两个陌生人拴上锁链,强行捆绑在一起。此事无论对我还是月娘都不公允,所以我们只是徒有夫妻之名而已。”
冯阅仁眼中的惊诧之色逐渐转变为难堪,搁下手中的酒杯道:“虽然嫁娶并非你情我愿,可我瞧着你们处的也不错嘛,或许就能日久生情了呢?”
裴卿凝着竹节酒当中那一抹糟沫,仿佛就是困于强权之下的自己,离岸甚远,又无法彻底悬溺。在这样半生半死之中过了三年,他早便封上了昔日的无限情丝与愁肠,难与他人交心动情。这段时间来与他们二人相处的种种情谊,已是不可说不可求,又何敢妄图春华?
“我对月娘不会有朋友之外的感情。”
“泥塑的菩萨都有凡心,你小子的心偏就是石头做的,多好一个姑娘在你面前,居然不为所动。”冯阅仁长叹一声起身,“飞仙居的小二定是看月娘眼生怠慢了,就去取两坛酒怎的还没来。”
冯阅仁一面抱怨着一面开门,话音刚落便见柳思月抱着两坛酒立在门口,微沾酒意的娇靥苍白无光,凝脂点漆的瞳仁间眸光沉郁,微微泛红的眼角染着不可遮掩的失落。
“月娘你……不会一直在这儿吧?”冯阅仁嗫嚅几声问。
柳思月眼波微转,落在裴卿沉寂而冰冷的背影上,他那一瞬连头也不回的沉默,仿佛一堵无可丈量的高墙,将她隔得远远的。
“我累了,先回去了。”柳思月将酒坛递给冯阅仁,沙哑的声音仿若卷入尘埃的细沙,转瞬之间便飘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