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星。”我握住她的手,我们俩的手都是冰的。“那我就先走啦,你们在后面慢慢聊。”莫小橘站起身,我才看见她穿了一条样式很复杂的裙子。方理也笑着跟她告别,我后知后觉举手跟她再见。“什么情况?”我转头一脸不解地看着方理,但是他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举手叫服务员拿菜单,问我要喝些什么。“你先看看菜单,饿了也可以点小吃。”方理靠在沙发上,“我本来就不想相亲,找个合理的理由把她打发走了呗。”
小说详情 “那个时候我就在隔壁班上课,我看见了她爸爸来找她的全过程。”文子站在那里,像表演节目一样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她爸爸一开始一直在走廊上站着,后来下课铃一响就冲进教室抓着许老师就要走,那些学生都懵了,不知道这个男的是在干嘛。然后许老师不肯跟着他走,两人就一直在走廊上拉扯,最后她爸爸打了许老师一巴掌,我隔着班都听见了响声。”
一旁另一个戴眼镜的老教师说话了:“其实我们语文组的对许老师不是很熟悉,但是我去年和她搭过班。她是部署师范毕业的高材生,学数学的,还拿过不少奖,是我们学校人才引进招来的。她平时性格也比较内敛,头发短短的,穿衣服也像男孩子,我第一次看见她还以为她是体育老师。她教的班成绩还行,但是学校把高二数学竞赛这一块都是给她带,还是很重视她的。”
我听见“学数学”的时候,好像引起了某种应激反应,手上又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有老师接话:“我觉得为了劝婚,闹到学校来,确实太过了。这一点面子都不留,以后要怎么和学生相处。”
文子点点头:“所以还是陈主任出面解决的,真的是大家长啊。不仅要管学生,还要管理老师。”
那个老教师笑了笑:“人家教完服务年限就准备走啦。我听我老公说过,他们办公室人人桌子上都是烟啊、电脑啊之类的东西,只有许老师桌子上放了好多考博才需要看的书,肯定是准备把这几年教完了就考走的。我猜啊,她家里肯定不想让她继续去读书了,反正读了也还得出来找工作,近几年也有博士来我们学校的啊,还不如现在有编制稳定的好,所以才这么急催她结婚。人成了家就有牵挂了,就踏实了。”
“说起这个,下个星期学校工会和市里单位又要组织联谊,你们单身的都可以去,是在草坪上搞烧烤。”负责工会活动的老师趁机宣传着活动。
“市里单位可以的,天天能碰面。不像我和老贾,嫁了个军人,天天分居,和一个人过也没什么区别。”欧阳老师好像一讲话总是笑着的,也不知道她上课是不是还这样。
我好像是要去找什么资料的,什么都还没有找到的时候,手指被纸划伤了。左手食指指甲盖旁边,一道笔直的伤口,立刻开始渗血。我的第一反应是把手放进嘴里抿,血腥味在嘴里散开,手指上血没有了,无论我再怎么挤都没有了。
其实我工作上还堆着很多事情,我手写教案还没有写完,新进教师课后反思只写了个开头,明天的备课也还没有开始。我打开备课网站,挑着演示文稿,一边翻开语文书看着下一课的内容。我照搬教参的思路,调整ppt的顺序,等改完的时候,天又已经黑了。
我打开手机看着外卖,这附近也没什么饭点,基本全是烧烤和快餐。我正挑着汉堡的时候,有人站在了我的桌子前面。
吴明义站在那里,把抄完的语文卷子递给我。他的字其实不算难看的,尤其是这份卷子抄得还是很工整的。
“所以做修辞手法赏析的时候,答题步骤主要有几步?”我随便挑了个题,想问问他有没有仔细把这些答题方法搞明白了。
“啊?”吴明义没明白我的意思,站在那里发愣。
“如果我们拿到一道题,问修辞手法的,我们应该怎么答题?”
“先答是什么修辞手法。”吴明义反应过来了,“然后就说什么.......‘表达了’、‘体现了’之类的。”
“我让你抄答案,不仅仅是为了练习答语文题的感觉,更是让你去感受、去自己总结答题的模板。”我把试卷工工整整平铺在桌上,“如果你能一直保证这个尽头学下去的话,语文肯定不会拖你后腿的。”
我看着吴明义走出办公室,我希望他以后能多对自己的学习上点心。
我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离开了办公室。出了校门,看见遥远的路那边超市彩灯五颜六色地亮着,我便朝着那边走过去了。越往商场走,路上的人就越多。一家三口出来逛超市的,情人手拉手出来压马路的,一个人走着也是低头看着手机的。我坐长长的扶梯下到超市,到处都是红红的,一进去的水果区都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果香。超市里什么都有,可是我没有什么要买的。我买回去的水果也只有我一个人吃,我如果不按期吃完,他们就会腐烂。它们摆在这里,是商品,当它们变成我的了,就是垃圾。
超市的灯太晃眼睛了。我出去了,又坐着来时的扶梯上去。路过一家便利店的时候,店门口的烟盒让我停住了。杨羽喜欢抽什么牌子的来着,我居然已经忘记了,我以前帮她捏过那么多爆珠。我干脆挑了一盒看起来最好看的烟,结果老板告诉我只要20块钱,我还以为我至少能挑个50块的。我拿着烟盒,走了好几步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打火机。我又狼狈地返回去,问老板买个打火机。我本来是想边走边抽的,但是我实在是不会抽,路上人又有点多,我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以我又灰溜溜地回了安置区,路过便利店的时候,那盒明黄的柠檬茶就摆在柜台第一个很显眼,于是我去买了。
我回了屋,学着杨羽的样子把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我不知道怎么才算是打上火了,点了好几次才弄好。想抽一口但tຊ是又没有吸进去,一阵呛咳。我急急忙忙把吸管插进柠檬茶,其实这个茶酸苦酸苦的,不是我平时喜欢喝的那种类型。
打开手机,我最近又开始看海绵宝宝。我有一次吃饭的时候点进去看了一集,从此以后视频网站就不停给我推送这个。其实很多集我小时候看过的,但是我也愿意再看一遍。我躺在沙发上看着,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做了个很短的梦。梦见在大学的学校里面,张嘉楠来找我。我问她怎么在这里,她说她也考上这里了,说老师现在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吗。还是春天,学校里有比地县乡下更多的花树,而在路的尽头,那颗大榕树下,她看着我笑着。
在凌晨三点的时候醒了。
我打开自己的电脑,把辞职信从文档里拿出来,发送给了自己。
算命
周末的时候本来要和邱秋去逛街的,但是下了好大的雨。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一连好几天都在下雨,进入了地县漫长的雨季。
而我蹲在家里,断断续续地把那一包烟抽完了。整个周末,没有做过一点关于学校的事情,最多就是在群里回复消息,我只是躺在沙发上看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视频——我莫名地想着,好想放暑假啊。星期一,我去上课的时候看见吴明义的位置是空的,我还以为他请假了。可是星期二、星期三也都没有看见他的踪影。他的桌子里还堆满了书。
我跑到理综办公室去问张老师。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张老师正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烟,电脑里放着音乐,“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我走到他面前了,他才把音乐停住了,抬头看我,问我什么事情。
我说起吴明义,他一个劲叹气摇头。他说吴明义这次又跟家里吵架了,他爸回来了,想劝他好好读书,结果吴明义认为他爸从来都没有尽过父亲的义务,怎么配来劝他。就因为这个事情,吴明义又跑到广州那边去了,他妈妈又去劝,好不容易劝回来了,现在又说不想上学了,一直在家里。
说到最后,张老师把烟头掐了:“他会回来的,他前段时间学习态度提高了不少。但是宋老师啊,我带过的学生太多了,他这样的也不是没有。你是新老师,我跟你说,你可以不用管这个人的,老师在他的人生里能起的作用太小了。他指不定哪天就给你惹出事情来了,你还不如去抓一下班级的成绩,马上又要月考了。”
我这一次月考还会是最后一名吗,可是我不想再让那个组长来找我谈话了。我开始拿一整节一整节的语文课来默写古诗词,不过关的名字我一个个都记上了,把这些人都叫到办公室去背诵默写。还有空闲的时间,我都把引号的答题模版发下去,不断要求他们背诵又不断上课抽问。以前最好混过去的语文课现在搞得学生苦不堪言。
有次我正心烦意乱地清点没有过关人数名单的时候,张嘉楠过来找我了。她站在我桌子前面半天没说话,我问她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她举起自己的手,大拇指那里有道小伤口,她问我有没有创口贴。
“你不应该去医务室吗?我这里没有啊。”名单总是查不对,肯定有人没有交。我想着我又要再数一遍,把那一叠默写纸砸在桌子上,一张一张数着到底是谁没交。
“老师我没交。”张嘉楠把手放下了,低着头,“我默写的时候睡着了。”
“你能背这篇课文吗?”我想我应该不用数了,“你现在背。”
张嘉楠沉默了。她好像又变回了我刚刚认识她的样子,那个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也面无表情的学生,难以推测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篇课文很重要,我在课上强调过了,无论是这次月考、还是高考,都有可能会考到的。在考场上丢一分,排名就会掉很多。”我说话的语气更严厉了些,但是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好像这个话不是对她说的一样。
“你上次月考语文拖了不少分,尤其是默写。高二要重新分文科和理科实验班,以你的数学成绩完全可以冲一冲,平行班氛围不是很好,你也知道。”我茫然地规划着她的未来,只是说着说着我忽然自己胸口一闷,我不知道我为何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于是我闭嘴了。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说话的声音,但这让我和张嘉楠之间对峙的沉默更明显了。我想也许我现在就不应该和任何学生说什么话吧,正准备叫她走的时候,她说话了。
“老师,你是嫌弃我不好好学吗?”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很真诚,但是我把这句话在我脑子里转了好几圈都没有转明白她说这句话是在责怪我还是在埋怨我。她盯着我,好像和以往看着我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已经开始害怕她说的下一句话了。
“我会晚自习补上默写的。”张嘉楠居然还能笑,她笑着说完话后转身便走了。我翻开本子想批改作业,但是改了几本后又拉开了抽屉,翻箱倒柜地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包没有打开过的创口贴。下课铃响了,我拿着它往15班走,却发现教室里没有人。有学生从门口进来,我问他们去哪了,他们一边擦着汗一边说上一节课是体育课,测800米。现在放学了,好多人都直接去吃饭了。
学校最近新出了一项关于教师食堂的规定,不再是像以前那样自愿在食堂缴费吃饭,而是每个月从每个教师工资里抽一部分作为食堂饭卡,鼓励老师都去食堂吃饭。办公室对这件事讨论了一会,有和上面关系好的老师说这么改的原因是几天前教育局来抽查,在教师食堂吃饭,有领导问了一句你们这个食堂人怎么这么少,会不会浪费。
我去食堂的时候,看见老师们基本上都是三三两两坐一起的,我几乎没什么熟悉的人,只能坐在一边。我随便凑合了几口,菜还是不怎么好吃,放太多油了。我吃饭就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我终于吃完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回安置区的路上,路过了便利店,我看了售卖烟的玻璃柜子一会,才走进去决定买。顺手又拿了一瓶柠檬茶。
我好像会抽烟了。我站在路边,看着已经黑下来的天,路灯还没有亮,我手里烟头的火光就是唯一的亮原。在这样混沌的时刻,有人在喊我好久以前的名字。
“宋南星?”方理站在路的另一头同我招手。
我走过去:“你今天又来送亲戚的小孩?”
“啊——是。”方理一直盯着我的手看,“你会抽烟?”
“干吗,不许告诉我学生。”我大大方方把烟放进嘴里。
“没事我也抽。”方理笑了,“我还没吃饭,你吃了吗,我们一起去下面看看吧?我刚刚路过,看见在搞小吃街活动。”
“好啊。”我答应了,“我在食堂吃过了,但是我们食堂真的好难吃。”
我和方理几乎是肩并肩一起往前走的,一路上话也没停下来过。我笑着笑着,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我这一年——近两年都不开心,我也说不清我到底在悲哀什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不难过。我看见身体便想起它终将变成枯骨,我碰见感情便想到它死掉的时候是如何肝胆俱裂,我闭上眼睛就祈求我不要再睁开了。我早就知道抽烟是人类对口欲期吸吮乳头的怀念,可是我不是早就愿意付出身心俱碎的代价去换一个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得到的东西了吗。
杨羽,我现在已经不能伤害你了,我早就伤害不了你了。我只能伤害我自己。
走到小吃街,方理却一直在问我想吃什么,直到我拉着他去了一家有门店的粉馆,他才安心坐下来吃饭。
“我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就吃这种羊肉粉,现在去了外地倒是不太容易吃得到了。”方理一边搅和粉,一边还在操心我,“你要不要啊?或者你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全是烤啊、炸啊的东西,算了吧。”我摇摇头。
方理一边吃东西,一边嘴里的话还没停:“感觉老师工作是忙,从早到晚都不带停的。”
“对啊,我都后悔选高中了,早知道选小学了。”
“你家里有没有催你相亲啊?”方理突兀地说着。
“没有,你家里催啊?”我看着外面一阵热闹,好像是什么活动开始了,音乐声放得很大。
“催,我这个周末就要去见人了。我都不知道找什么理由推。”方理叹了口气,“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还装傻:“你相亲,带个人去是什么意思?你这么搞你家里不会骂你吗?”
“就是这段时间我因为工作的事情,回家的次数tຊ多了,我家那边才安排相亲。等我回省城了,就肯定没有这些事情了。”方理皱眉,“主要是我在这里也已经不认识什么人了,想找个人都找不到。”
“所以找到我头上来了?”我笑了笑,“从高中到现在一次也没谈过恋爱?”
方理估计是看着我八卦的神情,他自己也笑起来:“就高中毕业的时候谈了两个月,和当时的一个同学,后来大学了异地就分了。之后也就没再想谈了。没什么喜欢的。”
我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我不想他反过来问我。
“所以你帮帮忙,我请你吃顿特别好的。”方理把筷子放在碗上,“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
“一顿饭就把我收买了?”
“那你还要什么?都可以。”
我不应该在这时候恍惚的。我过生日,杨羽加班,最后我们只在一家凌晨还开门的麻辣烫店吃饭。我越吃越委屈,杨羽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眼泪往金汤麻辣烫锅底里面掉。我说我不敢要了,杨羽说你要什么都可以的。
我看着她,我说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笑出来了,只是方理好像为我的笑有点尴尬。他手足无措地抓了抓脸,也不再开口说什么了。
方理的电话响了,他的电话放在桌子上的,我看见联系人那儿写着“张组长”。他也没接,只是把手机屏按黑了。
“我答应你。”我看着他,“你接电话吧。”
方理被那一通电话叫着回家加班了。他满脸愧疚地把我送到路口,说下次一定送我到家门口。我摆摆手说不用,一边点烟一边穿过人来人往的小吃街。在到处张灯结彩的店铺下,我看见了一家被挤在最靠边的占卜摊子。摊子后坐着一个看着比我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女人,她头发又长又直,全身上下都是黑的,黑色的裙子已经拖地了。她看着好像很无聊的样子,在很快地切着塔罗牌。
我走过的时候,她的牌飞到了我的脚下,,差一点就被我踩到了。我不认识那是什么牌,只是看见牌面上画着一个月亮。我把牌捡起来,放在她用黑布铺着的占卜桌子前。
“谢谢。”她很快地又把那张牌收回去了。她抬头看了看我:“我帮你免费占一次吧。”
“占什么?”我问着,但是她已经开始切牌了,第一张出来的牌又是那个月亮。
“你曾经爱过一个人,然后那个人出事了。”女人闭上眼睛,“这个情况很复杂,但是已经过去了。你现在可以选择一个正常的生活,但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让你承受不了了。”
她用几句话,在闹事街区,把我捅了个对穿。我手里的烟也掉在地上了。
“其实我建议你现在不要老回头看了,因为现在的你已经是完完全全被回忆塑造的了。你应该往前看,去帮助别人,忘记自己去帮助别人——一定不要想着自己的得失,因为你自己已经成了回忆的囚徒了,你自己无论怎么做你都觉得是错的——因为你把希望都寄托在过去了,你越活一天便肯定离过去越远一天。你活得很辛苦但是没有人知道,但是如果你愿意去帮助别人,就有人知道你的痛苦。”
“那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我坐下了,因为我感觉她再说我就要站立不起了。
她笑了,只是感觉那笑容很敷衍:“我可以帮你问问——”,她的手指画了个圈,“你那个已经不在我们这个时空里的人,我感觉她可能有话要和你说。”
她把牌铺开,抽了几张牌后,又再抽了一张,揉了揉头:“我觉得她有点渣。她说要向你道歉,希望你能摆脱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其实我觉得最可惜的一点是,这个牌无论怎么看你们曾经都是有可能、也是最应该一起走到幸福的命运里去的。但是因为......因为太多干扰了,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坏结果的发生是概率事件,但是一旦发生了,就没有再回头的路了。”
“我无法回答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吗这个问题。就像是有些人命数就是不好,这就是他的命,不存在说什么以后会好的这种说法。但是如果有些事情已经走到尽头了,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我们都只能尽力而为。”
女人把牌都收起来,摊子旁来了一个戴着很多手串男人,一来就笑着:“谢谢你帮我看摊子啊,这是来占卜的吗,你想问什么?我这里可以算姻缘、事业,什么都可以算的,包准的。”
女人把摊主的位置让给男人:“她不算的,路过看一眼罢了。”
男人继续偏过头同女人讲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假象
周末一大早上,我妈就打电话来叫我下午去吃饭。我睡得迷迷糊糊,说了句下午约了人去吃饭。我妈问我是谁,我随口说了一句同事。
我妈沉默了几下,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你自己去吧。隔壁田妹给我拿了好多你喜欢吃的糖醋排骨,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拿点,带上去吃。”
再醒已经是近中午十二点。微信里有好几条方理的消息,他问我起来了没有,不要临阵脱逃。我回复他说,我有那么不靠谱吗。
他的相亲约在下午两点半,位置是市中心一家刚刚开业的咖啡厅。我在衣柜翻了半天不知道该穿衣服去,我也确实好久没有买衣服了,稍微好看些的都是和杨羽待一起的时候买的,上班以后整天在教室和办公室灰头土脸的也没什么穿好衣服的欲望。
这几天下雨,气温又降低了些。我翻箱倒柜,好像只有上次穿去春游的衣服稍微能凑合一下,又拿出来穿上了。我换衣服的时候,方理给我发消息,让我迟20分钟再去。
我出门的时候没有下雨,还悠闲地坐着公交慢慢悠悠摇下去的。但是一走到街上,天上就开始落细细密密的雨。我走进咖啡厅的时候,头发和大衣都有点湿湿的。自从两点半以后方理就再也没有回复过我的消息了,我确实开始有想要跑路的冲动。
方理坐在离门不远的位置,而且正对着门。他一看我,便朝我招了招手,他对面的女生也转过身来。她扎了丸子头,感觉是可爱类型的,耳朵上的绒球耳钉摇一摇的。我有点尴尬地坐在方理那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眼睛大大的,一直笑着看我。
“她就是我刚刚和你介绍过的,宋南星。”
时至今日方理也还不知道我已经改过名字了。对面的女生笑容更夸张了一些,朝我举着手:“你好,我叫莫小橘。”
“宋南星。”我握住她的手,我们俩的手都是冰的。
“那我就先走啦,你们在后面慢慢聊。”莫小橘站起身,我才看见她穿了一条样式很复杂的裙子。方理也笑着跟她告别,我后知后觉举手跟她再见。
“什么情况?”我转头一脸不解地看着方理,但是他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举手叫服务员拿菜单,问我要喝些什么。
“你先看看菜单,饿了也可以点小吃。”方理靠在沙发上,“我本来就不想相亲,找个合理的理由把她打发走了呗。”
“那你叫我来,是来干吗的?”我不知道我出现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方理推了推眼镜:“她是我妈介绍过来的人,我必须要和她见一面。但是我也不想继续有什么发展,所以找你帮忙,让她也知道这事成不了呗。”
“你跟她怎么说我的?我是你女朋友?”我翻开菜单,随随便便一杯奶茶咖啡就要五十来块。
方理叹了口气:“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跟她说我喜欢你,来相亲只是被迫。”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那你还挺痴情的哈。”
“你以前见过她吗?我刚刚听她说她也是老师,以前在一中教书,觉得压力太大了,就调到下面的初中去了。”
“没有。但是一中确实挺折磨人的,无论老师还是学生。”我说着话,服务员走过来问我点什么,我硬着头皮点了一杯原味奶茶。
“其实可以往教育局调,我单位里很多人的老婆都在教育局,都是调进去的。我也不知道——感觉工作比一线老师轻松很多。”方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把我的菜单翻到小吃那一页,点了一份薯条。
“那是命好。”我笑着,抬头看的时候,忽然看见咖啡厅另一边有张很熟悉的脸。但是我看不清,我问方理眼镜多少度的,他说也就200多度吧,我问能不能借一下。
我戴着他的眼睛,镜框末端都还是热的。我眯着眼看,看见张嘉楠和一个面容很严肃的女人坐在一起,而另一边只能看见背影,应该是个男的。
而我看她的时候,她好像早就发现了我一样,抬起头来看着我。只是她看了一会,又把视线放在她对面的tຊ人身上,有时笑笑,有时在说话。
“怎么了?”方理好像没有刚刚那么开心了,“你看见谁了?”
我把眼镜还给方理,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服务员把奶茶和小吃一起端上来,方理滔滔不绝地说着关于相亲的烦闷,我附和着他,只是眼睛不自主往张嘉楠那边瞟。
方理说着说着,可能注意到了我的抽离,突然问我:“一中还和以前一样管得那么严吗?”
“更严了,学习衡水模式嘛。”我看向方理,才发现他今天戴了一根细细的银链。
“我们以前其实也还是可以玩玩的,我还记得......”
咖啡店的大门被拉开,我抬头看见那个面凶的女人牵着张嘉楠,和那个胖胖高高的男人一起说说笑笑着走出去了。我尽力在听,但是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能听见那女人说好几遍“辛苦你了”。
我看着他们上了一辆黑色的、看起来就很气派的车。方理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也往门口看,于是他也发出惊叹:“这是我在地县第一次看见奔驰大G。”
随口他又补了一句:“可能是我回来的少了吧。”
“很贵的车吗?”我喝了口奶茶。
“一百多万吧。”方理摸了摸头,“那个车上的人你认识?”
我摇了摇头,手机里,我妈又给我发了一张糖醋排骨的照片。我叹了口气,看着方理:“我妈下午要我回去,说有点事,那我就先走了?”
“啊?”方理有点不知所措,但是他还是很好调整了情绪,“那你先回去吧,我欠你一顿自助,下次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还你。”
我走出去,外面又开始有点下雨。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尽快离开咖啡厅,往一些别的地方走。我走到公交站台的时候,下起了好大的雨。尽管我躲在挤满了躲雨人的站台里,但是我浑身上下还是都被雨溅到了。显示公交车到达时间的站牌半天刷新不出来,载满人的出租车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给那些想凑上前看看能不能坐上车的人溅了一身雨水。
我倒是不急着走,我也无所谓被困在这里。我盯着前面万千坠落雨丝的发呆,忽然一声喇叭响把我拉回现在。黑色大车的后车窗完完全全的摇下来,张嘉楠的脸出现在那里,她把车门从里面拉开,然后拉着我坐进车里。
“老师,雨太大了,我和我妈妈正好路过,搭你一程吧。你要去哪?”张嘉楠熟练的从车里拿出一张抹布,擦拭着真皮座椅上的雨水。车窗关上后,只能听见一点点雨声了,车里放着音乐,舒缓而悠扬。
“宋老师,我听张嘉楠说过你的,说你又认真又负责,我还说这学期家长会要去好好感谢你呢。”车在红灯前停下,坐在驾驶位上的女人转过头来,她有点胖,没有化妆,耳饰和颈饰都是金的,头发是卷着的。
“她弟弟就在前面的辅导班上课,成绩很差,我都头疼死了。我先把她弟弟接来,一会就送你哈宋老师。”女人转动方向盘,我看着张嘉楠,她一直在看着窗户外面。
车子停在一栋老式居民楼下,女人打着伞下车了。车里只剩我和张嘉楠了。这车里面真的好宽,我和张嘉楠中间至少还能塞下两个人。
“你手好了吗?”
“刚刚那个是老师的男朋友吗?”
我们同时说话了,然后都沉默下来,好像在等着对方的回答。
雨越下越大。
“不是。”我回答了,但是接下来的还是沉默。我拿出手机,方理给我发了不少消息,问雨下得这么大我在哪里,还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回复着我已经回去了,但是消息还没有发出去,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了,我差点没抓稳我的手机,也忘记了只要按一下就可以静音,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声音关小,但是吵人的电话铃声一直都在。
我把电话挂掉的时候,张嘉楠妈妈带着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男孩回来了。她妈妈一边给副驾驶的小孩系安全带,一边笑着问我要去哪里。
我报了我爸妈家所住的小区名字。
“那是电信局的小区呀?我们以前就住在那个小区对面,张嘉楠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经常带你去那边草坪上面玩,那里有秋千。”她妈妈很热情地聊着。
“没印象了。”张嘉楠一直看着窗外。
“妈,我想吃炸土豆。”坐在副驾驶上的弟弟说话了。
“你等下哈,等我先转过去把这个老师送了,再去给你买。”女人朝副驾驶上看了一眼,那小孩似乎是受到了威慑,也不再吵着要了。
张嘉楠妈妈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并不好找的老小区入口,但是而往里面走,她的车有点太大了进不去了。她充满歉意地回头看着我,从副驾抽屉下面拿出一把伞,说可能只能送到这里了。
我摆了摆手说已经很谢谢了。外面的雨下小了,其实我自己也可以走过去。我拒绝了伞,下车的时候又有点把车门的位置踩脏了,我低着头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关上门往前走了。我看见第一栋楼便往里钻,想营造一种我已经回去的,也不知道是给谁看。
假梦
月考开始那天,天一直阴阴的。有一批语文老师出去学习了,所以剩下的语文老师就得多负担几场监考。我监考数学的时候,那个考场里面有李澜。考到一半的时候,李澜举起手来,我走过去,看见她答题卡后面都是空着的,草稿纸上面却画满了。我问她怎么了,她面色痛苦地说她想去厕所。我和另一个监考老师对了眼神,我便跟着她一起去厕所。
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李澜径直往着最后一间去了。她没有关门,我也没有跟上去,只是站在门口。忽然开始轰隆隆地打雷。
李澜出来后,我又跟着她一起回去。另一个监考老师拿着金属探测器又扫了一遍李澜全身,才放她回座位。我坐回讲台上,装作在盯着后面的墙发呆,其实余光一直在看李澜。我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终于看见李澜好像从袖子里拿出了什么,我立刻看坐在后面的监考老师,他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我继续看李澜,只看见她迅速在答题卡上写下东西。
考试结束后,我收卷时看见李澜答题卡后面写满了,但是草稿纸上却有大片的空白。我跟另一个监考老师说我肚子疼得厉害,想去厕所。他也理解地说他去把卷子交回政教处就行。我穿过刚刚下了考场的学生,他们不断说着今天的题目好难,尤其是最后几个题,根本就找不到方法来做。等学生散后,我走到李澜去过的那间厕所,试图找到一些可能的痕迹,但是脏乱的厕所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失落地从最后一个隔间走出来,却看见张嘉楠就站在厕所门口——和上次她来给我送卫生巾一模一样的位置。
她就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看我:“老师。”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干坏事被抓包的紧张感:“你怎么还在这里。”
“因为我要销毁证据啊。”张嘉楠笑了笑,径直走过我,走进厕所最后一间。她轻轻敲开了一块已经松动的瓷砖,从里面拿出一张画满了的草稿纸——就是李澜一开始的草稿纸。
“李澜把草稿纸换了,她来厕所,把自己的草稿纸换成了一张你给她写满了答案的草稿纸。”我站在后面,天空又在轰隆作响。
张嘉楠又重新把瓷砖贴好,然后做出把那张草稿纸递给我的姿势:“老师,你要上报学校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急匆匆说完了才发现我的话有歧义,“你为什么要帮李澜作弊?”
“李澜想去尖子班,她必须每一次月考都考得很好。”张嘉楠把那张草稿纸放进自己口袋里,“我作为她朋友,不应该帮她吗?她很讨厌这个班,她说如果以后还在这个班待着,她宁愿退学。我不想让她退学。”
“你喜欢李澜?”我就这么把我在心里反复猜过的答案说出来了。天空几乎没什么光,靠这么近我几乎都看不见张嘉楠的神情。
“宋老师,你是不是喜欢我?”张嘉楠瘦瘦小小,站在那里,即使是我去随便一推,她好像就会摔倒,好像这一刻若我的回答让她难过了,她便要倒地不起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可是这一刻明明真正受伤的是我。
“张嘉楠,我——”我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了。我觉得我之前对于张嘉楠的关注或者格外的帮助保护,这一刻都变成了我的罪行。我是个可悲的感情用事的人,自以为是地去揣度她是不是需要我的关心。我无法开口辩白我对的感情是一种保护,是一种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大了可以去保护她的希望,是一种由tຊ于我自己命运波折所以害怕她也身陷囹圄的想象,是一份她可能不需要、还会站在一旁嘲笑的帮忙。
可是我转眼间又想起我见她的第一面、我们一起去过的医院、春游时看过的花,是我自欺欺人把这些东西美化,还是她早就在利用我无端的情感来达成她的目的。
“张嘉楠,你口中的“喜欢”,是希望着有回应的。我不要回应,我也不配有回应,我只是害怕你受伤。就像我不想看见你会为了李澜的愿望,而冒着自己被退学的危险给她传答案。就像我不想让你整日昏昏欲睡错失了时间,没有考上值得你去的学校,没有选择的权利,面临着和之前许老师那样——甚至更糟的处境。我想让你离开这里,离开地县,你要自己离开啊,你要自己走下去啊。”
我已经......我已经是什么都没有的了,是你的存在让我忽然——忽然——
我哭了,话是已经说不下去的了,我往前走,我只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只是雨下得太大,走廊里也全是雨水。我其实也没带伞,无处可去。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好像只剩下了我和张嘉楠。我还是回了头,看见她还站在厕所门口,那位置能淋到雨,但她也一动不动。
能算出数学最后几题答案,还能给别人传答案的聪明人,怎么就站在那个地方傻傻淋雨。
我走过去,想把张嘉楠拉到不会被雨溅到的地方,然后她也这么乖乖地任由我把她拉到楼梯间。我发现张嘉楠哭的时候眼睛真的不会红,眼泪只是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她也不擦,随着它们往下落。我有好几次在雨声变小的间隙,想告诉张嘉楠关于杨羽的事情,关于我不过是个活在过去的假人的原因。我也感觉她应该也有想说的,关于她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但是每每我想开口的时候,眼睛就被眼泪糊住了,嘴也一并被糊住了。
她也是吗。
就当眼泪替我们说完了本该开口说的话。
我们站在无光的楼梯间,希望着这场雨不要停,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收场。最后雨小了,楼梯间里开始能听见有学生走上来的脚步声。张嘉楠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老师我先回班上了。”,便转身上楼了。
之后便是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张嘉楠。月考加上周末,给了我们足够的隔离期。我不愿再去回想我的失态,我会觉得那种声泪俱下劝说的场面好像我妈会干出来的事。我想我的教育工作已经够失职也够失败了,如果张嘉楠去告我,我应该会被马上辞退吧。
周末方理约我去吃饭,我只是说我有事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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