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校运会在周五周六两天举办,难得天气预报都说是晴天。
早上的动员讲话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站我身后的岳敏撑不住了,哀嚎一声,一把抱住我,趴在我后背咒骂:“烦死了烦死了,能不能搞快点,我还没吃早饭啊——”
我极为平淡地“哈哈”两声,把手伸进深不见底的外套口袋一掏,掏出两袋蒸蛋糕,得意地在岳敏耳边刺啦作响地晃了晃。
岳敏听到动静抬起头,压低声音“啊”了一通,毫不客气地把东西抢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往嘴里塞。
我目瞪口呆之后转身揪着她的领子,心痛到龇牙咧嘴:“毒妇,这里还有我的一份!”
我俩差一步扭打在一起,班主任飘过轻咳一声,我俩又立正站好。
前摇太长,等到终于带队往观众席上走,我看好像都有人站着睡着了。
由于人太多,我们在通往座位的楼梯通道里缓缓移动。
这种时候人挨人人挤人再正常不过,所以当我察觉到的确有人在拉我衣服时,那人已经拽了我好多下了。
我顺着力道扭头,就见傅炎杵在我侧后方,低着头看我。
他见我回头,皱了皱眉:“我都要喘不上气了。”
这里的确有些不透风,傅炎的身体和心理状况都不太适合在这样的环境里待着。
但我有什么办法?
于是我思考了一番,说道:“忍忍?”
除了忍忍还能怎么办,我想傅炎还是能理解的。事实也是,他略有不满地撇了撇嘴,接受了我的建议。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他还在一直拽着我的袖子,于是抬起胳膊问他:“你干嘛?”
他的手仍是没松,答非所问:“等会儿坐一起。”
服了。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我也不挣扎了,放下胳膊点了点头。
终于来到观众席,我和岳敏刚像老太太一样互相搀扶着坐下,就发现我们班落座的地方实在惨烈。向阳,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可我俩之前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都没想到要带把伞。
我正打算找背了书包的同学借几本书挡挡,突然感到上方投下了一片阴影。
我抬头看去,发现是傅炎脱了外套撑在我头顶。
我看向他,他也看过来,垂眸时睫毛颤动几下,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就抿了抿唇。
我眨眨眼:“谢谢。”
岳敏突然开口:“什么嘛,那我怎么办?”
我回过头,岳敏四处张望了半天,目光突然锁定前排撑着伞的吴建勋:“吴建勋,你的伞我征用了。”
建勋含着棒棒糖口齿不清:“不。”
小胖子生活很精致,怎么可能让岳敏破坏猪猪生活。但强权下哪有不屈服的道理,他很快在岳敏的威逼利诱下同意和她一块儿撑。
岳敏协调成功,挑衅地看我一眼,伸手点了点我和傅炎,像是记下了仇,转身跳下一层座位,和吴建勋挤一块去了。
岳敏这个人,放在抗战时期绝对是汉奸,前脚刚吃完我的东西,后脚就舍弃跟我唠嗑的机会。
我承认我在抹黑她。真正的汉奸应该是我。
话说回来,其实要是没有傅炎,我大概会和岳敏一起去蹭伞。
我轻轻叹一口气。
傅炎把头又低下一些,凑过来:“你叹什么气?”
我摇摇头,抬手撩了撩撑起的校服衣摆,然后直接推开了他的胳膊:“不用了,这么支着怪累的。”
傅炎似乎没想到我会推开他,僵了一会儿才把手放下来,而后就一直盯着我。
不友好。绝对不友好。
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甚至能看见一些隐隐约约的青色血管。
我该怎么跟傅炎说,有些动作大庭广众之下做不得,会让人误会的。
大概说不明白。卓女士也无数次跟我强调,傅炎把我当做唯一的朋友,这么说来我简直应该充满了使命感。
短暂的无奈后,我又想着这是他表达善意的方式,不应该拒绝得太生硬,便随便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行为:“你不觉得手酸吗?而且也不方便。这样吧,你去体育馆外面那个超市买把遮阳伞怎么样?”
傅炎岿然不动,连冷冰冰的表情都不带动的。
我“啧”一声,朝过道四周看了看。人声混杂着广播声,有些吵,同时还有几个班尚未坐好,场面稍显混乱。
于是我马上对着傅炎说道:“那我去。”
趁着同一排另一边有人站起身往外走,我也跟着站起来。
座位间的空隙实在是小,我十分小心,却也走得歪七扭八的。当终于被个没眼力见的人绊住时,身后突然有人捞了我一把。
那人的手臂突然横过我身前,等我站稳又很快松开。
我自然知道是谁,便也省了回头去看。
走到空旷处终于松快了,我转身,傅炎正撇着脸在两步之遥外跟着,他似有所感地看了看我,垂眸停住了脚步。
我歪歪头:“走快点啊大哥,一会儿是跳远,我还想看呢。”
傅炎迈了两步到我身边走着。
进了超市我本想直接挑两把伞就走人,谁能想到突然被我注意到一侧的棒球帽。
对于我这种懒人,能躺着就绝不站着,能放着就绝不拿着,况且在座位上撑伞属实麻烦,不小心还会引发不满。
于是我快乐地拿起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对着老板贴心放在一旁的镜子比划了一下。
挺好看。
我非常满意地又拿了一顶同款的,转身递到还在生独角闷气的傅炎眼前。
他一愣,抬头看过来,我扬扬下巴示意他拿着。见他犹犹豫豫的,我就踮起脚一下扣到他头上。
我跟傅炎的个子还是有不小差距,虽然他见我动作就已经弯了弯腰,但那帽子还是一下压得很低。
我又转回身看着镜子,见镜子里的傅炎扶了扶帽檐,抬眼。
我对着镜子里那个戴上帽子后看上去十分乖巧的傅炎笑了一下:“还不错嘛,合适。你觉得怎么样?”
他的视线往我头顶飘了飘,然后同样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你买给我。”
?
吐血。
什么鬼嘛。
我立马跟傅炎商量各付各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把帽子摘了下来。
我心想那敢情好,不要就不要,谁求着你要了。
谁知他就一直拽在手上,不放回去。
绝了。
唉,绝了。
我还算是个比较想得开的人,很快接受了必须得自费给傅炎买一顶帽子的现实。
虽然有强要嫌疑,但不得不承认傅炎戴起帽子也别有一番风情。尤其他今天在校服里穿的是一件黑色卫衣,整体看着非常青春洋溢,也非常养眼。
我真佩服自己,选帽子眼光不错。
自出了超市的门,我就感觉到傅炎的心情好了不少。他走了两步就拉了拉我袖子:“有些紧,你帮我调一下。”
我看着戴帽子的傅炎,有些怀疑他是否拥有正常的自理能力。
没等我告知他轻轻抬手即可自己tຊ手动调节,他就转了个方向,背对着我半蹲下来,直把脑袋怼到了我眼底。
我一低头就看到他后颈处精巧的蝴蝶纹身。
怪吓人的,硬生生把我拒绝的话给吓回去了。
我老老实实给他调了一通调节扣,期间秉持着爱岗敬业舍己为人的精神,询问了好几次松紧是否合适。
***
傅炎不爱集体活动,运动会自然一个项目都不参加。天天求着大家报名的班长和体育委员甚至都不敢问他一句,可能这就是恶势力的威慑力。
体育委员之前隐晦地跟我说过,希望我向傅炎提一提报运动项目的事,我果断拒绝了。
不为别的,就只是为着傅炎那起伏不定的身心状况。
傅炎虽然喜欢打架,看着也人高马大的,但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有些孱弱,不适合运动。大概之前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给我的冲击太大了吧。
他即便乐意参加,我都得拦一拦。拦不拦得住那是另一说了,我总得有点负责人的态度。
他似乎也并不爱看比赛,回来后就盖着帽子昏昏欲睡的,跳高没开始多久,他就已经打算靠着我的肩膀睡觉了。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我的确是挣扎过的。
他的头一沾上我的肩膀我就推开了。我说:“这是另外的价钱。”
傅炎眯着眼抬头看我,声音在阳光下显得如泡沫一般轻柔易碎:“我昨天做卷子做到12点,困死了。”
?
我想这句话的重点绝不是困死了。
这是什么操作?傅炎做卷子?
“你做什么卷子?”
这个卷子是我认知中的卷子吗?
他撇撇嘴,低头揉了揉眼睛:“数学卷子。”
我难以置信:“你做数学卷子?还做到十二点?”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闻言有些难为情,很快避开了我的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向一侧看去。
隔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你不教我,我又不会做,做到十二点也才做了半张。”
傅炎仍是看着别处,我转转眼珠,感到这一通话有些控诉的因素在:“什么意思?想我教你啊?”
他并不抬头,上半张脸隐在帽檐的阴影之下:“教一下怎么了?”
我偏头观察他表情,带了些无语:“我就不教,能怎么?”
傅炎就侧头看过来,沉默片刻,再开口就很不客气的样子:“我告诉阿姨。”
“……”
好厉害哦。
我懒得理他,翻个白眼将目光继续放在赛场上。
谁知傅炎却不依不饶了,他拽住我一只袖子,声音低沉:“路芊芊。”
我一转头就看到他眉头皱得死紧。
我哼笑一声:“干嘛。”
“我下次考零分你就高兴了?”
我笑得更加无良:“傅少爷还在乎考不考零分呢?”
这本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我以为笑笑也就过去了,谁知傅炎的表情却有些莫名。
他抿着唇好半天,随后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会去一中?”
我不太懂话题怎么转换得如此之快,但这问题既不是隐私也不难回答,我便很是爽快地说道:“当然了。”
一中是我们省最好的高中,还是国家重点,我当然要去。
他听了就不说话了,看了我一会儿后重新转过身去,双手往外套里一揣,靠着椅背,看不清表情。
我也就不再管他,伸手拍拍前面正哼哧哼哧吃得起劲的岳敏:“你哪搞来的零食?”
她叼着薯片回头,仰头哗啦啦吞进去,拍了拍身边也吃得起劲的建勋:“建勋上供的。怎么,路芊芊,羡慕了吧?求我我就赏你。”
我没有犹豫地转向正看着我俩的建勋,双手一摊开始乞讨:“建勋,给我来点。”
建勋不愧是建勋,我最友爱的前同桌,即便在岳敏声嘶力竭的阻碍下还是往我手里放了好几包美味小零食。
我心满意足地重新坐正,刚要撕开一包地瓜干,身边突然传来不轻不重的声音:“想吃刚才怎么不买?”
我看傅炎一眼:“自己买的怎么有别人的好吃。”
他顿了顿,轻声嘀咕:“你可以叫我给你买。”
我无语地笑了一下:“叫谁?二十多的帽子都不愿自己付钱的人?”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有些难以置信:“你帮我买个帽子怎么了?”
我耸耸肩:“不怎么。我也没什么怨言啊。”
我保证,我的语气绝对非常温和,最起码并不严厉。但也不知道傅炎的火气怎么突然变大,抬手一把就把帽子摘了下来,往我怀里一塞,语气冰凉:“还给你。”
我愣了一瞬,低头看了看,很快反应过来,拿起怀里的帽子随手放在旁边,目不斜视地继续看比赛。
说实话,跳远比赛真的很好看,以至于我都不知道傅炎什么时候走的。
岳敏直嚷嚷建勋的伞遮住了她的视线,声音传到后一排的我这里,我为了清静,便灵机一动捞过闲置的帽子往她头上一盖:“你安静点吧,没见班主任一直瞟你呢?”
岳敏双手摸了摸头上的帽子,笑嘻嘻地转头:“这玩意刚才不是在傅炎头上吗?”
我不甚在意地嚼着地瓜干:“这是我的。”
岳敏看到我身边的位置空了,就站起身跨了上来,往我身边一坐,仰着下巴很得意:“现在是我的了。”
我表面装得云淡风轻,心里实在很高兴,强力压制才没让嘴角的笑过于明显。
岳敏果然是岳敏,我最好的朋友岳敏。
有的时候我讨厌一个人是很突然的,比如我平时真的不太讨厌傅炎,可在我与岳敏愉快相处的当口他若还作妖,我就不自觉生出厌恶。
比如此刻。
我本来正与岳敏聊着中考后的旅游计划,她猝不及防地尖叫一声,我吓了一跳,顺着她惊恐的目光朝一边抬头看去。
傅炎站在岳敏座位边,手里攥着从她头上取下的帽子,凶狠地质问她:“为什么拿我的东西?”
岳敏显然被吓到了,张着口愣了半天,僵硬地转过脑袋来看我。
我也有些惊到,随后看了看交头接耳的周围,短暂地犹豫后站起身来,一把拉着傅炎离开了。
拽着他到了看台后方的过道,我撒开手转身盯着他,他也盯着我。
片刻后他挑了挑嘴角,轻描淡写地:“骂吧。”
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反倒让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这招真是绝妙。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带了些无奈:“你也知道自己该被骂。”
谁知他却冷嘲热讽了起来:“不管该不该,你不都会为了那个叫岳敏的来骂我吗?”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他,他歪了歪头:“我说错了吗?”
这种语气任谁听了都会火冒三丈,况且还是个没那么有理的人说出来的。我很认真地问道:“那你就是觉得自己没做错了?”
其实我之前一直都没有意识到,傅炎身上的压迫感是很强的,他语气生硬时格外摄人。但我现在有点意识了,尤其是他还逼近半步,声音很低:“我错哪了?”
随后他又抬起拿着帽子的手:“这是我的。”
我看了看在我眼前晃悠了两下的帽子,心中不快:“你还给我了。”
傅炎却答非所问,又一次强调:“是我的。”
看啊,跟傅炎真的讲不了道理。
于是我也就不纠结这一点,而是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样特别没有风度?”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眼睛仍是牢牢盯着我,似乎并不想回话。
两厢沉默半晌,我突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累得很,最终决定放弃交流。早走早超生。
跟傅炎交流还不如亲自上场扔铅球来得轻松。
就在我刚转身的当口,傅炎却低吼出声:“我不喜欢她!”
我被吓得一颤,回过身看着他。
傅炎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路芊芊,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