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妈妈失踪了】
心灵港湾家庭群突然冒出这条消息,是薛良平发的。
梅青深吸一口气。
这条微信是一个序章,一个开始。结婚二十三年,以梅青对薛良平的了解,他一定会把所有人闹得天翻地覆。
【去大理,我很好,不用担心】
梅青没理会薛良平,而是给孩子们报了平安,然后点击退出群聊,背着小包过安检,登上去大理的飞机。
七年了,心灵港湾家庭群就此消失在梅青微信的置顶,梅青感到一阵轻松,带着负罪感的轻松。
她当了二十多年港湾,如今她要启航。她准备抛下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十月底,飞机上依旧满满当当。一眼扫过去,梅青立刻能分辨出哪些是一家人,哪些是朋友,情侣和陌生人。皱眉招唤叮嘱不停歇的是家人,轻松说笑的是朋友,黏腻扭捏的是情侣,防备冷淡的是陌生人。
似乎只有自己是一个人。一个人好。
年轻时讨厌一个人孤单,如今年过不惑,只觉得安宁。
梅青去过大理。
七年前,儿子薛景明中考结束后,他们俩夫妻带着儿子女儿,还有公婆一起去云南玩了十天。去了石林,洱海,大理古城,束河古镇,丽江和玉龙雪山。拍了很多明信片一样的照片,吃了饵块,米线,乳扇和石屏豆腐。
孩子们出门总是高兴。不用写作业,零食饮料可以放开吃喝,好奇心在新鲜地方得到满足,只要露出天真的笑容,说一句开心,家长就觉得辛辛苦苦把孩子带出来玩是值得的。
公婆也是高兴的。儿子媳妇孝顺,孙子孙女优秀可爱,此行足够回老家吹嘘好一阵,脸上有光,累一点儿也不怕。
薛良平出门在外,总喜欢扮演好儿子好爸爸好丈夫。对孩子们对父母有求必应,虽然平时在家都是让孩子们找妈妈。他很享受来自公众场合赞叹的目光。要是再来几个热情的路人夸上几句,诸如孩子长得漂亮,一家人好福气之类的话,他就更惬意了。
梅青也是高兴的吧。
薛良平给她买了蜜蜡手串和扎染连衣裙,还搂着她亲亲热热拍了照片。
一切都无可挑剔。
回想起来,梅青当时想的是,只要大家高兴就好。
但再来一次的念头当时就种下了。她想去茶马古道,偏僻还不算好玩的地方,在考虑孩子和老人的意愿后舍弃了,她笑笑啥也没说,想着以后总有机会再来。
一晃七年多,她却一直没找到时间。迁就孩子们的时间,薛良平的时间,公婆的时间,直到今天。
她决定就是今天。
梅青安静地靠着窗。
往常靠窗的位置给孩子们,看云。靠走道的位置给老人,方便上厕所,她一般坐中间,不上厕所不看云,戴上颈枕小眯一会儿。
这会儿,大朵大朵雪白的云慢悠悠飘在湛蓝的天空中,像盘子里圆滚滚的汤圆,简单可爱。再远一些,厚厚的云层连成一片,上面永远晴空万里,下面雨雪风雷,像两个世界。
头有点疼,梅青叫了一杯啤酒。
这在以前是万万不可能的,她必须保证时刻清醒。薛良平工作忙,出差说走就走,家里有任何事都找她。谁叫她是全职主妇,当了十九年全职主妇。
啤酒酣醇清香,配上送的脆花生,梅青居然喝完了整整一杯,立刻沉沉睡去。睡醒时,机舱内人头攒动。
下午三点,飞机已经落地。
梅青不着急出机场,而是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深呼吸几次,然后开机。嗡嗡嗡嗡……
手机足足响了三分钟才消停。
七十八条未读消息,十五个未接电话。
儿子,女儿,梅青妈妈,梅青姑姑,公公婆婆,好友罗晓枫和安娅……
都在问梅青发生了什么,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吵架了……
还有梅青爸爸发来的命令——立刻回家。
不等梅青思考,手机又震动了。
明明——儿子薛景明。
“妈,你在哪儿!爸怎么说你失踪了!”
梅青不想讲话。
“你要问他,我在大理。”
“你跟爸吵架了?吵架也不能说走就走啊!”
明明懂事了,居然开始讲道理了。
“我出来散散心。”梅青耐心解释。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我跟你爸之间的事,你们小孩不要掺和。”
“你们好好的,我操什么心?我自己的事还忙不完呢,你们还添乱!”儿子突然埋怨。
梅青突然觉得当妈妈当够了。
“你工作签了吗?”
“你还说呢!我今天面试,看到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面试的时候都惦记你,这会儿午饭都没吃,估计黄了。”儿子继续埋怨。
“邵志明签了吗?”梅青没理,继续问。
“签了。”儿子不情不愿答道。
“人家跟你同专业同寝室,早都签了。薛景明,你管好你自己!”说完,梅青挂断电话。
刚挂断,梅青妈妈电话进来。
“你又干什么?吵架就吵架,这么大年纪怎么还能离家出走?你不是小姑娘了。”妈妈埋怨道。
很好,妈妈主动将定性成离家出走,主语是她,那么责任也在她。
“我在大理,你来不来玩?我给你买票。”
“我不来!你爸在家我来什么来?你也是的,把良平一个丢在家,家里的事怎么办?你这样给人家说呢?”
梅青妈妈嘴里的人家不知道到底是谁。
“不来就算了。”梅青说完挂了电话。
心被揪成一团一团,皱皱巴巴。
嗡嗡嗡,梅青姑姑。
“他没什么事吧?“梅青姑姑意味深长。
梅青懂,姑姑不信任男人,暗示她薛良平是不是在外面有情况。
“不知道,应该没有。”
薛良平身为技术骨干,是单位核心,爱惜羽毛,不至于这么糊涂。
“没有你在闹什么?好好过,抓重点,没有原则问题其他都是小事。”
姑姑说得没错,但梅青想的不是这些。
“你公公给我打电话,说你什么都没说,收拾东西就走了。你这样理亏的,吵架都吵不赢。”
“我们没有吵架。”
“没吵架……那是为什么?彤彤上大学了,你俩不会闹离婚吧!”
姑姑很犀利,梅青确实想离婚。
“没到那个程度。”
“我跟你讲,你现在离了婚是高兴了,以后明明跟彤彤找对象都不好找,要怨你的。你别不信。”
姑姑比妈妈更能找到她的软肋,但她为什么要被拿捏?
“我信,我现在要去厕所,不说了。”梅青有点喘不过气。
“哼,你跟良平打个电话,说你出来玩几天就回去。”
“他知道,我跟他说了。”
姑姑在那边似乎松了一口气,确认她安全之后挂了电话。
终于安静下来。梅青这一班飞机的旅客已经走完了,空荡荡的到达厅,只有她安安稳稳坐着。
罗晓枫,安娅和梅青的三人群聊【猫眼三姐妹】也在顶上。薛良平闹的阵仗不小。
【来我家啊!】
【先来我家,螃蟹上市了。】
【来我家,酥梨,酥梨。】梅青笑了。
【有个地方我想了好多年了,想去住一段时间。我没事,自己能处理,放心吧。】
回完群里消息,梅青心情轻松了些。梅青跟家人不算亲密,但有许多好朋友。
女儿薛希彤的对话框安安静静呆在下面列表。
梅青心中服帖,终于起身整理行李,走出到达大厅,一眼就看见举着【客居蒹葭】牌子的中年男子。
梅青没有报团,而是直接联系这家酒店,说住一周,请他们负责接送就行。梅青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客居蒹葭】所在的茶马古道,沙溪古镇。
许多年前,梅青在网上看过一个以客居蒹葭为背景的小说连载,虽然只有几篇,写得也不怎么样,但还是让梅青对这个地方萌生了一些向往。
故事里很多女孩来到客居蒹葭,发生了各种各样的故事。
梅青已经过了是女孩的年纪,来看看也好。
男子白净清瘦,表情很少,眼窝有点深,看着人的时候眼神安静,不乱飘,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确认了姓名和订单,男子让梅青稍等。
很快,梅青手机显示客居蒹葭来电,是老板娘打来让梅青放心,接站的人是客居蒹葭老板。
梅青随男子上车,后座有两个穿着汉服的年轻女孩。梅青主动坐到副驾。
年轻女孩坐陌生男人的车,是绝不敢坐副驾的。距离陌生男人太近,万一男人不怀好意图谋不轨,躲的地方都没有。不是陌生男人,就更不敢坐。副驾是主权座,要么是女朋友专座,要么是老婆专座,其他女人坐上去,莫名有些越界的意味。
梅青初入职场是二十几年前,那时老板教的是坐别人车,不能坐后座。因为坐后座有种将别人当司机的嫌疑,不礼貌。
时代在变化,人心也在变。
男子打开地图导航,平和稳定的 AI 女声令人安心。
梅青突然反应过来,男子此举是为了告诉车上三个女性,他会跟着导航走。很明显,后座的两个女孩也放松下来,开始小声聊天。
手机嗡嗡响。明明发来的消息。
【奶奶住院了,妈你快回来,我爸一个人搞不定。】
梅青攥紧拳头。
婆婆腿疼不是一天两天,她一直让薛良平带婆婆去看,薛良平嘴上答应,却一直拖一直拖。梅青决定出发的前一晚,婆婆来找她,让她明天带她去医院,顺便把公公也带去抽血搞个体检。
所以,当睡前梅青跟薛良平商量自己明天想出去散散心时,薛良平瞬间炸了,明天他爸妈要去医院,她怎么这样?故意的吗?
梅青等了太久,等明明上大学,等彤彤上大学,她从 23 岁等到 45 岁,她不想等了。
故意就故意吧。
梅青取消了明明微信置顶。
后座传来女孩笑嘻嘻的交谈声,两人似乎在交流 p 图技巧,声音清脆得跟青苹果似的。梅青忍不住也跟着微笑,手机被轰炸一下午,唯独女儿彤彤一点消息都没有。
梅青无奈拨通彤彤电话,这会儿应该已经下课了。
【妈!你玩得开心!想玩多久玩多久!】
彤彤边接电话边哈哈笑,似乎在跟同学打闹,梅青插不上话。
【602 寝室让我转告你:把老公小孩全部留在家里,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姊妹们的聚会好 Happy!】
彤彤大喊第一句,后面整个寝室大合唱,梅青耳朵都快震聋了,笑着听完。
【谢谢大家!回来我请你们吃饭。】
梅青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
【好耶!妈妈最棒!】
【妈妈最好!】
【妈妈最美!】……
彤彤一屋子三个室友来自天南海北。十一放假的时候,梅青去看女儿。四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个子都比梅青高,一开口却满是小孩气息,围着梅青撒娇。不到一天,四个姑娘叽叽喳喳叫梅青妈妈。梅青乐得心花怒放,请完牛排大餐又给她们一人买一杯奶茶回宿舍。真好!
梅青也年轻过,也上过大学,只是梅青那会儿可是扭扭捏捏,胆小甚微,除了学习啥都不会,谈恋爱还是薛良平主动追求。
梅青大学是学电信的,薛良平是机械,俩人不一个专业。大一上大课,两个系合并在一个教室上课,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趁下课,薛良平约她一起上自习,周围的同学瞎起哄,她还有点恼火。
后来,梅青发现薛良平虽然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土土的,其实长得不丑,说话还有种小傲娇的幽默感。梅青不答应一起上自习,他也不生气,只要碰到就约,次数多到梅青怀疑薛良平真的只是想约她一起上自习。
彤彤也会遇到一个爱慕她的男孩子吧。
梅青想到眼前,心中不由刺痛。薛良平并不算一个坏男人,为什么他们还是走到这一步?
“阿姨,阿姨,帮我们拍张照吧!”
梅青的思绪被后座两个姑娘打断。梅青光明正大回头打量这俩姑娘,画着漂亮的妆容,一个瘦一个胖些,脸颊鼓鼓的,额边统一的两条须须,眼神光亮。梅青拿过瘦姑娘递过来的拍立得,给她俩咔嚓一张。
“谢谢阿姨。”
“阿姨也住客居蒹葭?”
“对呀。”
“我们今年大四,趁还没开题出来玩几天,阿姨可以跟我们一起。”胖姑娘声音温温柔柔可真好听。
那边瘦姑娘居然还是扭着哼歌:“姐妹们的聚会好 happy!把老公小孩全部留在家里,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姊妹们的聚会好 Happy!”
梅青恍然,接着哈哈笑。
原来这俩姑娘听到方才彤彤电话里唱歌。
”好啊,我还没穿过汉服,想买一套,你们会挑吗……”
梅青自然而然加入了姑娘们的聊天。俩姑娘兴奋地给梅青挑裙子,顺便把梅青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夸得梅青合不拢嘴。
一个半小时后到茶马古道,三个人来到客居蒹葭,老板在后面帮忙拖箱子,老板娘在门口迎接。客居蒹葭是仿古客栈,深褐色雕花屋檐下一块牌匾,隶书客居蒹葭,旁边是古代酒肆一般的红色挂幡,写着客栈二字。
一身桃红雪白白族衣衫的老板娘笑意盈盈,看起来跟梅青年纪相仿,却精神许多,热情又不失分寸的过来接行李。
梅青走进大堂,让俩姑娘先登记入住,她在大堂逛逛。
大堂里布置得更像一个小型 club,有沙发,书柜,茶几,和两排靠墙的樱桃木色长桌,上面有两盏三层的点心塔和两大玻璃钢红色和橙色饮料。
书架旁有一块浅灰色毛毡装饰板,挂些零碎可爱的小玩意。梅青稍稍低头便看见窄窄一长条古旧泛黄的画,画着阴森尸骸。
原来真的有九相图。梅青原本以为只是名字相同,没想到客居蒹葭客栈跟故事里写的一模一样。
俩姑娘登记完,梅青拿出身份证和信用卡给老板娘。
“女士,您这个卡好像刷不过去。”老板娘捣鼓了半天,抬头歉意地说。
“刷不过去?我上午才用过。”梅青上飞机之前买过水,没有问题。
老板娘又捣鼓了一阵,无奈地看着梅青。
“刷不了,您看看还有别的卡吗?”
梅青换了一张借记卡。
“可以了。”老板娘很快搞定。
“不好意思,能不能帮忙看看刷不过去的原因是什么?”梅青客气地问道。她有一个猜想但有点恶心。
“显示交易超限。”老板娘微笑回复道。
梅青心里有数了,于是向老板娘道谢后准备上楼。
一回头,碰上俩女孩探寻的目光。
梅青解释道:“卡出了点问题,弄好了。”
可是俩女孩明显没有之前热情,客客气气地哦了一声,然后沉默着一起上楼,各自回房。
俩女孩的冷淡,梅青看在眼里,虽然不明就里,但梅青这个年纪已经不会内耗,别人的想法她控制不了。冷淡就冷淡吧,就当只是一场同车的缘分。
很熟悉,每个细节每个心理活动都很熟悉。真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些“体贴”有多真实,温水煮青蛙一样经年累月地“体贴”着身边的人,永远家人优先的惯性思维,到一定程度就真的很难忍。还是女儿好!只有女儿能共情母亲的付出,呜呜是小天使!
那种“你应该是这样的,所以你为什么要那样做”的拷问真的好可怕。女主顶着压力踏出第一步,非常勇敢。我感觉她是一个很有趣的灵魂。期待后续!
啊啊啊好在意为什么冷淡!看完感觉肖老师现在真的太强了,把人写得真实剔透,简练生动,我疯狂共情梅青。明明大家都不是坏人,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期待在客居蒹葭发生的故事,也期待她找到自己的人生。写下去啊!
我来了!还没看但是先留名)
一开篇就将问题和困境摆出来,勾人!亲戚和家人所谓的为你好,所谓的帮理不帮亲,听在耳中都是绑架,好与不好只有自己才知道,啊啊啊好看!
好喜欢那句 找到了她的软肋 但她凭什么要被拿捏?梅青可以这么想 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