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十九道,千古无同局。
——围棋谚语
山房的前院有两棵很大的腊梅树,层层叠叠的绿叶遮得陋居严严实实。
这样的好天气,衣晚宁卷起过长的袖子,在院中散红红白白的药粉。
山中蛇虫鼠蚁无处不在,人居的地方若不散药粉,根本没法睡安稳。
不远处,柴扉上斜挂一块破旧牌匾,上书四字:烂柯衣香。
走笔之间颇有些颜真卿早年的风骨,倒有几分雅致。
忽而细帘翻起,惊走了几只瞧热闹的雀鸟儿。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晚宁,明儿你去城里给你爸送香。”
“我爸大老粗,哪里识得好香,他肯定拿去当蚊香使。上好的沉檀
沉香和檀香,中国四大名香为沉檀龙麝,沉香、檀香、龙涎香、麝香。
,别给老头子祸祸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明天,衣晚宁约人去城里逛街购物,自是不愿意绕路特意跑那么一趟。
尤其父亲执教的大学,地段偏远就不提了,校园内经常飘荡着不知名臭味,常常令嗅觉灵敏的她闻之作呕。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人情世故啊!那是给你爸送大领导用的。记得让你爸提前与门岗打招呼。”母亲嗔了晚宁一眼,转身回屋。
“哦。”
衣晚宁挠挠后脑勺,脚步变得沉重,地窖楼梯被踩得簌簌落尘,半明半暗的狭小空间中,斜射的阳光闪烁着无数晶莹的微粒,暗香浮动。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十几只的半人高的黑陶大缸整整齐齐靠着墙壁,落地架子上摆着四十多只粗陶坛子。
她小心从坛子中,取出一大捆深褐色线香,放在旁边的长桌上,熟练分装成小捆。
甘松
香材,也是药材,偏苦。
的苦混着沉香的甜,于黑暗中三年,才能和合出一缕若甜若苦的幽远气韵。这是那位和蔼的农业大学教授最喜爱的气息。
过去,衣晚宁从不提前准备翌日要用的东西,快出发前才慌慌张张地备齐。
现今,无论去哪儿,她会提前准备,会刻意记住别人的喜好。
不禁回忆,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习惯呢。约莫是那个人的缘故,就算分开了,终归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回到地面,烈日西斜。
衣晚宁抬手透过指缝望向天空,右手无名指一圈泛白,还未退却。
手放下时,光晕眩晕得她看不清四围,好半晌才发现一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眼帘,手中的木盒应声落地。
那人就这样站在腊梅树下,背着一个大大的藤条背篓,挺拔的身姿撑得白色T恤鼓鼓囊囊。灰色的宽松长裤像极了她当初买二送一,赠送的那条运动长裤。
衣晚宁如大梦初醒一般回神,原本空荡荡的胸膛被一股无名情绪充满。
“你怎么在这?”
很久很久以前,若有人与衣晚宁扯什么一见钟情。她肯定得狠拍那人后背一巴掌,回上一句:天没黑呢,做梦太早了。
直到五年前,下过雨的午后。
衣晚宁只是经过,樱霞盛放的庭院,他入画于花窗边,端坐在棋盘前,注视着棋盘上十九路
围棋纵向19路,横向19路。现代围棋,执黑先行,执白为后。
局势演变,半透的指尖执黑子,坚定不移放下。
嗒——
木头与石子撞击出清脆的回响。
落在她荒芜的心田,落在无边际的沧海,落在黑白交界的世界。
当他朝着衣晚宁看过来时,微笑着点了头。衣晚宁便如梦游一般踱步到他的身旁,像个懵懂的小孩,愣愣地看着他发呆。
大概那时的他没猜到衣晚宁如此直接,眸子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消失。收回目光,安静地低头,继续运筹帷幄着棋局上的生死变化……
曾经她以为,两条相交的线,短暂交汇后将永不相见。
哪曾想,此时此刻,最为狼狈时,再次见到了。
衣晚宁向前走了两步,坑坑洼洼的碎石路不太平整,差点让她歪倒。
那人伸出手,扶住她的身形,弯身捡起木盒,“奔三的人,还那么冒冒失失。”
她抬头,没有防备地与他的棕色双眸对视,心慌意乱,但更多的是恼怒。
“……您不冒失,也没见您升九段
职业围棋段位,最高九段。
呀?”慌不择口的话语,令衣晚宁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明知黄庭轩最介意的是什么,偏还要挑着说。
果不其然,那张俊朗的脸当场表演变脸绝技,黑了一半,手抽开:“摔死你得了!”
“真输了?”看到他眼里的落寞,衣晚宁心中一阵懊恼,但是话语已经脱口而出,她怎么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眼见那人扭头就走,衣晚宁不愿低头道歉,只能愣在原地。
不知何时,母亲站在她身后,一巴掌呼她的后脑勺上,热情地拽着黄庭轩往屋里带,“诶哟,怪不得今天喜鹊那么多。原来是小黄贲临陋居啊,稀客呀。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就走吗?”
“妈……衣伯母。好久不见。”
难得看见黄庭轩吃瘪,衣晚宁偷笑两声,赶紧捂住嘴。
“笑什么,还不去洗菜!园子里的上海青、茄瓜、山樱桃都摘一些,小黄爱吃。还有腌的腐乳、小黄瓜、梅子、疙瘩菜也拿一些。装好给小黄带走。听见没?”母亲絮絮叨叨地拉着黄庭轩进屋闲聊,还不忘吩咐她干活。
衣晚宁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妈!我跟他离婚了。”
她不甘地大喊。
母亲不以为然,反而催促着衣晚宁少说多干,“知道的啦,不然今晚我就留他住宿了。不用那么大声的呀!我还没老年痴呆的呀,快去摘菜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哎哟,小黄,妈妈跟你说哈,自从我们搬回祖屋呀,晚宁就没干过一件让我顺心的事。整天就是跟着那群狐朋狗友出去玩得昏天黑地,书也不看啦,琴也不弹啦,连香泥都不乐意帮我揉。生块叉烧都好过生她。”
母亲埋怨自己的声音渐行渐远,而她低头看着自己指缝里的黑泥、裤脚上的药粉,只能轻轻叹气。
若她如母亲口中所说,什么没帮的话,地窖里那堆线香是谁搓的?咸菜罐里能自动变出咸菜吗?香药田的有机肥料谁去堆?
真真是亲妈。
不过,当她决意结束婚姻时,所有人激烈反对,埋怨她不懂事不体谅,说些朴素的情感套话,诸如什么二婚女以后不好嫁,以后找不到那么好的男人……
只有母亲坚定不移地说道:听从本心,莫问他人。
如今,前女婿一上门,立刻笑脸相迎。到底还是黄庭轩的面相较受中老年妇女欢迎啊。
絮絮叨叨的聊天声断断续续从屋里传来,蹲在井边洗菜的衣晚宁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便失去耐心,专心打水洗菜,不然太阳下山后,水太凉。
井边的空地上,码放着十几个晒药架,架上笸箩里晾晒着零陵香……凉意盈满,药香四溢,抚慰了她躁动不安的心。
不禁轻笑,她在担心什么呢,那个人从来不会给自己为难。
只不过啊,遗憾的是,比起她,黄庭轩更爱围棋。
“山路上闻到的香气原来是零陵香。”不知何时,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手里一捧橘红色的山樱桃浸入透凉的井水中,洗去了浮尘,晶莹剔透得像一颗颗玛瑙。也像他干净剔透的声音。
衣晚宁没有想到,恪守礼仪的小古板黄庭轩,会这样毫无形象地蹲在她身边,挨着她,慢悠悠地吃着樱桃,吐了一地小核。
“黄庭轩,素质,注意一下素质。”待会扫地的是她,这家伙与从前一般,尽给她的生活添乱。
她忍不住丢下沾满泥土的上海青,向后肘击黄庭轩,却被温湿的手掌挡住。
“别闹,我就这一身衣服。脏了只能穿道袍了。”
一句话便暴露了黄庭轩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衣晚宁笃定,“你借住在山上的道观做什么?”
“嗯……对未来,对自己,有些事需要想清楚。”黄庭轩咬破一颗还未熟的山樱桃,被酸得不行,僵在那。
深知他那副臭脾性的衣晚宁,在围裙上揩了揩手,从衣兜里拿出一颗糖,递给黄庭轩。
但,嘴上可没绕过他,“难道看破红尘,出世当小道士?”
眉眼还有些微皱的黄庭轩,低声道:“妈妈在里屋,不想和你吵。”
“谁乐意吵——还有谁是你妈,那是我妈。”有那么一瞬间,衣晚宁想起黄庭轩的母亲早逝,忽地心怀愧疚,舔舔嘴唇,终是诚实地低头:“刚才不该笑你。”
他没有回应衣晚宁的愧疚,起身拎起水桶,有些笨拙地打上半桶井水,磕磕绊tຊ绊地帮衣晚宁的洗菜盆里加水,好半晌才道,“……你没和我说过,你家世居在这里。”
“说过……只是没带你来过。”
那时,他每天打棋谱、研究棋局、四处参加比赛,家中很多事从不关心也不在意。连陪她一起吃顿饭都是寥寥可数,自然不会特意抽出时间,陪她回祖屋祭祖。
每一次,她在家人的同情中,孤单地坐在圆桌的一角,看着菜肴旋转,却没有转出一个团圆。
“最近,你过得好吗?”黄庭轩伸出一根手指,沾了菜盆里的水,在半干半湿的青石板上,画了几条交叉纵横的直线,变成一个9*9的小棋盘
初学围棋的人,都是用9*9棋盘,方便算目、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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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晚宁抬起水盆泼掉脏水,临时棋盘氤氲成一片,她很想说:离开了你,我过得更好了。
可是,就算硬着头皮说出那样的话,连她自己也不信。
那段时间因为离婚,精神恍惚,衣晚宁在审计工作上犯错,原本这样的问题顶多把她降职处理,谁知最后却是被审计公司开除,蹉跎了几月,晚宁才后知后觉,约莫自己被整个行业拉黑了。
无处可去的她,最终回家,接过她最讨厌的家业——制香。
说来可笑,前十几年拼命要逃离的家业,最后成了她唯一的庇护所。
“好的话,会在山里?我最爱的可是苏州城里的四季、奢侈品专柜的香水,还有花花绿绿的钞票。”衣晚宁望着天叹气。
黄庭轩怔了一会儿,才回神,小声说:“是吗……”
刹那间,衣晚宁察觉到了,这人一举一动还是像从前那样吸引着自己。
低眉忧郁时,像一幅衔远山的水墨画,渐渐在她的世界展开。
真是不太妙。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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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让他早点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