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紫和白东莱跑回去,还没推门,远远就听见一声大骂:
“白明义,你敢这样说我女儿?你还是人吗!!”
两人打开包间房门,都被眼前一幕惊住:徐永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冲到白明义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骂道:
“我从刚刚开始就在忍你,你还没完没了了?我养了半辈子,聪明又善良的女儿,你说什么?一口价?你是要当着我的面卖女儿啊!”
制胜斋的特色,十人小团圆宴席,结合当季时令和各色创新菜式,一共十二道冷热菜加拼盘,此刻才上到第十道红焖甲鱼。推门而入的传菜员和领班两人刚给瓷盅点了保温蜡烛,一转头,全都愣在原地,对着对讲机耳语几番,却没有人敢上来拉架。
白明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有手下意识的扬起来,抬手就要打徐永红。
陈子富和余仙喜一下站起来分别拉住双方:“亲家爸妈,你们不要激动,我们又没有说不给……”又示意陈朱接手解决情况。陈朱拉过白东莱,和他一人一个,拼命将二人拉开。
陈青急忙拉住白胜莉的手臂,“你快上去劝劝,你爸妈都要吵翻天了。”一拉,才发现白胜莉竟然纹丝不动。
刚刚她本想站起来,豁出去和白明义要个说法,光天化日谈起价格,把她当成什么?可她刚一站起来,就听见母亲怒发冲冠的吼声——
白胜莉呆坐在原地,看着当了一辈子知识分子,最是自矜的母亲,为了她父亲的一句话,对忍让了一辈子的丈夫破口大骂。
来之前,她记得徐永红明明白白地说过:“男男,明天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和你爸爸生气。”
可是现在,为了女儿,在场面上豁出去的人却是她。
白胜莉不想拉架,也不想出言劝阻。内心深处,她还希望笨手笨脚的白东莱能绊上一脚,让白明义好好跌个跟头。
白明义见徐永红一时是收不住了,自己也下不来台,竟然酒精上头,眼一闭,就此晕了过去。白东莱挺身托住,大喊,“叔叔,叔叔!”
徐永红白眼一翻,“别理他,装的。”
六人座的家庭保姆车里,梁炳强安静地履行着司机的职责。车内,陈紫尖利又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来:
“什么?二十八万八?依欢真实孬意思啊!
他真好意思啊!
把我们家当ATM了是吧?”
“二姐!不要这样说!”陈青出言打断。
“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阿朱姐姐当时结婚的时候才拿了六万八千八,还有三万是我们出的呢!”
一向平稳的保姆车突然刹车急停,众人平白挨了一下,都看向陈紫,陈紫连忙道:“姐夫对唔住
对不住
!我不是故意针对你的。”
梁炳强的声音从前排传过来,“啊,做年
不好意思
小妹...前面刚好有个减速带,没晃到你们吧。”
“你好好开车,”陈朱一边叮嘱梁炳强,一边对陈紫解释道,“阿弟的事,不好跟我那时比...我结婚不离家,他们毕竟是要把姑娘远嫁出去的——”
陈紫不住摇头,“你呀就是做好人惯了,还在替她们家开脱。什么远嫁不远嫁的,女人结婚了不都是一样的受罪,而且又不是她家姑娘嫁到我们家里来,说起来,我们陈青也等于是远嫁给她了呢!”
陈子富一拍椅子垫,“我看你是皮痒了对吧,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的?还我们家陈青远嫁,你怎么不操心操心你自己?没事少在那里嚼舌根!”
陈紫被呵斥,反而没有生气,据理力争道,“阿爸阿妈!你们都看到了,八字还没一撇,他们家就狮子大开口,现在不把态度摆正,以后有的是不好做人的地方呢!”
陈朱拍了拍陈紫的后背,表示赞同:“这件事情,关键还是要爸爸妈妈拿个态度出来,其他都不重要。”
陈子富不语,只是吩咐梁炳强,“车开得慢些,别看这大半夜路上车少,多得是半途跑出来的拦路虎。”梁炳强应声,笑道:“我是担心小茉这么长时间见不到我们,在家里害怕。”
提到小茉,陈子富的脸上也浮现笑容,嘴上却说一副反话:“有阿姨在呢,担心什么。一个姿娘仔
姑娘
也值得你这么上心,还是努努力,趁着你俩年轻,我也想早点抱外孙。”
余仙喜在一旁叹气,“哎,哪能想到她家这么过分……我本以为,咱们的诚意已经很到位了。这个礼金嘛,本来就是个形式主义的问题。咱们家,房子车子,哪一点会少了你弟弟的?非要这个时候站出来算这点钱,不是成心过不去吗?”
陈紫心里一震,还没说话,陈朱却又悠悠开口,“其实事态未必真是这样绝对,对方可能也就想试探一下我们的态度,毕竟这个钱算高价彩礼,传出去对他们的影响还大些。”
“阿姐说的对,”陈紫应声附和道,脑筋一转,语气里带了几分活泼,“其实这件事情啊,也用不着爸妈阿姐你们操心,交给我来办,神不知鬼不觉,找个人匿名举报就好了。绝对让那个白家阿伯——颜面扫地!看他还敢这样难为我们......”
陈青一听急了,“绝对不行!大姐二姐,你们也替我想想,真要这样,这婚还能结吗?”
陈紫哼了一声:“这里坐的人谁没为你想?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不行?找的什么家庭。”
陈青还在争取,“这件事情还是让我去说,胜莉的反应你们刚刚也看到了,不会坐视不理的。”
陈子富在前方默然,实则把各方信息意见都听了个透,缓了一会,下达了最终指令:“阿青娶妻,礼数一定要够。对方难得开口,不管说什么,我们都答应。不过阿青你心里要有个底,如果对方还要加码,这个亲,我们也暂时搁置吧。”
陈青应了一声,不敢再多言。他顺着车窗往外看出去,天空乌云密布,明月遮蔽,空旷路上只有几辆车子从身边饰过,迅寂无声。
“就送到这里吧,酒店离得很近,我自己回去就好。”
和代驾说完,白胜莉关上了车门。走了两步,她突然觉得几分荒凉的可笑:这是她的家,她千里迢迢回到这里,却只能目送父母和一个十年没见的堂弟回自己的家门,仿佛她才是那个外人。
或者,也可以把仿佛去掉。
车驶出一段路,忽然又亮起尾灯。一个高个女人从车里下来,拎一只牛皮竹节包,身材虽然微微发福,但裹在剪裁合身的真丝连衣裙里,也是相宜的。她一步步向白胜莉走来,白胜莉却觉得讶异:“妈?你怎么不回家——”
“我叫白东莱把你爸扛回去了。我不想见他,走吧。”徐永红显然是余怒未消,说完这句话,也不等tຊ白胜莉回话,自顾自地就往前走。
白胜莉认得这不是去酒店的路,但徐永红步速很快,心情又不好,她到嘴边的话也就咽下。
白胜莉跟在母亲的后面走着。长长的,深夜下的林荫道,只有母女二人前后相跟。她突然发现,自从自己出国,母亲进入更年期以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母女两个一起走过了。也正是因为这样,在两个人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而陌生的迷离。
她不敢开口说刚才发生的事,她有种直觉:不管她怎么开口,徐永红都会受伤。也就是说,白胜莉既不能假装自己完全没有受伤,又不能完全释放自己委屈的情绪。
因为刚刚,徐永红不仅是女儿受到欺负的母亲,还是被丈夫伤害的妻子,更是在外人面前失去了情绪管理的高知女性。不管白胜莉从哪个方向安慰,都会变成一把利剑,从另一个方向刺回徐永红。
而这一切,一开始都是因为自己。
白胜莉感到很愧疚。
“男男,刚才那顿饭,你有记得买单吧?”走了许久,徐永红才突然开腔。
白胜莉连忙跟上去,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
“那就好,如果普通情况就算了,发生那样的事,还是不好叫人家买单,让人看笑话。”
“是。”
在这之后,又是大段的沉默。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徐永红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白胜莉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你在这里等等,我一会儿过来找你。”说完,又自顾自走远了。
白胜莉心里一半狐疑,一半担心。终究是害怕徐永红情绪上头,一个人出问题,待她走了半程,自己偷偷在背后跟上。但徐永红走得快,白胜莉跟了几分钟,只见她七拐八拐走进一个商圈,竟然跟丢了。
她没办法,只好站在原地等她,二十七岁的人了,反倒像个等待家长来接的小学生。
过了不多时,徐永红回来了,她穿着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最体面的一身衣服,左手却拿了一个浸了油的纸袋子,右手的甜筒,几乎要滴到身上。
徐永红把袋子和甜筒递给女儿,道:“刚才饭桌上光顾着喝酒了,我看你也没好好吃,“现在年轻人都爱把薯条蘸着雪糕吃,大夏天的,你也解解暑。”
白胜莉一手拿着纸袋子,一手拿着甜筒,甜筒上的雪顶都快要化下来了,她还不敢看徐永红,只能先咬一口,小声嗫嚅:“妈你给我买这个干啥,我都多大了。”
徐永红有些喝多了,语气里带了点鼻音:“小时候你老是吵着说要吃这个,我怕你吃了薯条不好好吃饭,就不让你吃。嗨!我那时候以为,还能给你做很多很多顿饭。”
风从夏夜不知道的地方吹过来,吹得白胜莉眼眶生疼,她眼睛怕风,只要一风吹,就争着抢着落下泪来。
“对不起,男男,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