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这句话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它的潜台词是:久别重逢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然而,如果林苑知道她会在那家瑞幸咖啡与一位故人久别重逢,那她宁可困死也不会想喝冰美式。
今天上完早课,她回到家,在厨房里吃了碗麦片粥,正打算回房补觉,却被韩美丽叫住:“女儿,你现在不忙吧,陪我出去裱两幅画?”
“两幅?”林苑震惊,她没想到,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妈妈那堆积如山的灵感之中,又诞生了两幅世界名画?
她昨晚被搞钱的点子闹得兴奋过了头,教完早课还觉得昏昏沉沉,韩美丽的话却让她立刻醒了一半,她连忙来到客厅,欣赏那两幅画作。
只见其中一幅置于画架之上,画中,一个破败的褐色庄园孤独地屹立于悬崖峭壁之上,画面色彩阴郁,大面积运用的冷色调让人倍感凝重和窒息,林苑不由得想起了英国那些荒废了上百年的神秘古堡。
但韩美丽说,这幅画的灵感来自她们去过的张岚阿姨的别墅。
第二幅画放在画架旁边的凳子上,上面画的是一只老鼠,对,整幅画中就只有一只老鼠!它乌黑油亮的毛发看上去硬硬的,像极了之前被她们恭送出门的那只。
唯一的不同是,这只老鼠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珍珠项链,硕大的珍珠泛着绸缎般的典雅光泽,与它那对贼眉鼠眼形成鲜明对比。
眼尖的林苑一眼认出,珍珠项链是参照妈妈脖子上戴着的那串澳白画的,那是林天海送给她的结婚二十五周年礼物。
喔,弄堂艺术家的作品,还真有点东西~林苑眯起眼睛,嘴角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
先裱画再补觉。
于是,母女二人拿着画来到徐汇区一个美术商店。
师傅很快裱好了其中一幅,正在裱第二幅时,林苑忍不住呵欠连天,“妈我不行了,我得去买杯咖啡!”
她迷迷糊糊走出美术商店,正欲推门走进旁边的瑞幸咖啡,不料跟一个端着咖啡出门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
滚烫的咖啡从杯子盖的气孔溢出,洒在女人的手上,她戴着墨镜,龇牙咧嘴的,显然烫得不轻。
竟然还有人在高温天喝热美式?
“啊,对不起对不起!”林苑连忙道歉,低头在包里翻找纸巾。
“林小姐?!”
林苑一怔,竟然遇到熟人?
女人的半张脸虽被大大的墨镜遮住,但狗啃式短发和线条硬朗的下颌线极具辨识度。
“伊莎贝拉?!”
她喊出了女人的名字,脸上带着一丝窘迫。
伊莎贝拉是她的婚礼策划。
去年夏天,林苑和阮一男订婚,他们找到了伊莎贝拉,她是魔都知名的高端婚礼策划,曾为不少明星和名人设计过婚礼,是业界顶流。
林苑想要一个独一无二的婚礼,她回到英国之后,与伊莎贝拉跨越九千多公里距离和六七个小时时差,一边筹备婚礼,一边就原有方案做了无数次修改。
直到林苑的婚事取消,她们俩才断了联系,那时候婚礼事宜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了。
林苑觉得自己应该是让伊莎贝拉最头疼的客户之一。
伊莎贝拉也有些尴尬。两个人卡在瑞幸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室外温度三十八度。
再迟疑两秒钟,人就要热化了,伊莎贝拉抓起林苑的手回到了咖啡店里。
店里人不少,她们在角落里找到位子坐下,林苑扫码下单了一杯冰美式。
伊莎贝拉摘掉墨镜,干笑了两声,语气中带着试探,“呵呵,咱们真是好久没见了……”
“是啊……”林苑点头,长长的睫毛忽闪。
“最近还好吧?”
“嗯,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的,呵呵……”
林苑想起自己曾经给对方添了那么多麻烦,觉得理应当面表达一下歉意,便鼓起勇气重提往事,“伊莎贝拉,真的很不好意思,我的婚礼让你白忙一场。”
“没有啦,也不算白忙啦……”伊莎贝拉言辞闪烁。
哦对,阮一男曾付给伊莎贝拉五十万定金,违约不退。
林苑嘴角一勾,心照不宣。
伊莎贝拉见林苑如此反应,她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便多说了两句,“咱俩那个方案已经很完美了,要改动的地方不多,所以婚礼基本保持原样……将来你要结婚的时候一定来找我,我到时帮你设计一个更加完美无缺的婚……”
“等等等等……”
林苑犹如遭遇晴天霹雳!她的心脏剧烈地抽搐,瞳孔骤然变大。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说,婚礼……照常举行?!”
伊莎贝拉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但为时已晚,她苦着一张脸,五官凹成了“囧”字,“啊,那个……你不知道婚礼没取消?……”
林苑还是不敢相信,“新郎……是阮一男?”
她哽咽着说出那个名字,脑袋里还残存一丝幻想,渴望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伊莎贝拉象征性地点了点头,表情既敷衍又无奈,随即她戴上墨镜,像是害怕被林苑的目光灼伤。
林苑像被人在胸口重重一击,她强忍着痛,追问:“那新娘?……”
伊莎贝拉连忙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对不起,这个是客户的隐私……我不太方便透露,呵呵呵……”
林苑脸色惨白,眼角泛起泪光,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伊莎贝拉赶紧低下头战术性看表,“那个,林小姐,不好意思,我赶时间,需要先走一步,咱们保持联系哈……”她边说边抬起屁股,拿起咖啡杯大步向外走去。
林苑没有挽留,她像失了神一般怔愣在座椅上一动不动。
伊莎贝拉逃到门口,又突然停了下来,原地静默两秒钟之后,她转身回到林苑身旁,压低嗓音说:“新娘的名字是四个字……但她无论长相、气质,还是人品,跟你比起来,都差远了。”
说完,她用手轻轻抚摩了一下林苑的肩膀,扭头走了。
林苑依然没吭声,她紧紧咬住嘴唇,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失态。
四个字,是……欧阳暖暖?!
这时,韩美丽提着两幅裱好的画,艰难地推门而入,向她走来,“女儿,我都弄好了!”
林苑像条件反射一般,立刻收起所有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强打精神,起身迎上去。
“那咱们走吧。”
“你的咖啡呢?”
“喝完了。”
“这么快?”
“嗯,回家吧。”
一脚踏进将近四十度高温,林苑却感觉像是迈进了冰窖,她的心拔凉拔凉的。
母女二人上了网约车,这时林苑的冰美式才刚刚做好。无人认领。
回到家里,她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傍晚,起床后去冰箱里拿了个三明治放进包里,准备去上晚课。
妈妈在门口将她逮住,一脸担忧,“女儿,你下午是不是做噩梦了?你在梦里不停地骂狗男女,碧池,碧池的……把我吓坏了!我往你房间里瞅了一眼,看见你还在那张牙舞爪的……”
她“哦”了一声,出门了。
两个姐妹今晚不来上课,她强撑精神上完两节课,好几次喊错了口令,被学员狂屌,她有气无力地道歉,情绪就在崩溃的边缘。
下课后,她第一次拒绝了虞适,她说回家路上想一个人静静,不想他送。
拉面店老板只好目送她离开,神情落寂。
不要胡思乱想,别人的事与我无关,好好睡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还是那个打不死的林苑!
晚上她把冷气开到最大,然后钻进被窝里不停自我催眠,努力挥动理性的鞭子试图将身体里那个委屈的小女孩驱赶进梦乡。
就算崩溃,也要在梦里崩溃。
突然,她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剧烈的撞击声,紧接着是咯吱咯吱的床响,中间夹杂着老女人略带沙哑的低吟:
“老公……你今天好像年轻的时候……老公……”
是二楼王阿姨的 dirty talk。
阵阵呼哧带喘的呻吟,终于压垮了林苑脆弱的神经。
她缩进被子里,所有的努力都像是汛期的河堤顷刻间轰然崩塌,她难以抑制地哭了起来。
她想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爸爸,怎么会从呼风唤雨的商界精英,变成康复医院里的痴傻老头?她怎么会从挥金如土的富家千金英国留子,变成身负巨债每天为了几百块钱早出晚归的社畜?她怎么会从魔都数一数二的豪宅的顶楼,跌落进这个低矮肮脏的弄堂,还要忍受油腻大妈那一声声毫无美感可言的叫床?
而命运又为什么非要让她撞见伊莎贝拉,将故作坚强的自己打回原形?为什么那个潇洒矜贵体贴入微独一无二的顶级男友,即将掀开别人的头纱,而那个女人,叫做欧阳暖暖?
为什么命运接二连三的重击,都不偏不倚砸在了她的身上?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别人?!
为什么偏偏是她?!
过去的两三个月里,她努力振作精神,弯下腰,将破碎的尊严一片一片拾起,重新缝合,再精心伪装,自我催眠,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屏障,用来隔绝过去,隔绝所有潜在的伤害。
在脆弱的韩美丽面前,她曾无数次表达对未来的信心,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豪言壮语;在久别重逢的故人面前,她对自己的过往轻描淡写一笑而过;而就在昨天,她还在向萍水相逢的姐妹们认真请教该怎么搞钱,好像这件事情真的会发生一样……
可今天,她所有的伪装,都在与伊莎贝拉久别重逢的那一刻宣告破灭,她苦心打造的屏障毫不费力地被轻轻戳破,她的尊严再次支离破碎!
这一次,彻底碎成了渣!
她曾自嘲是落魄千金,可她现在明白,她早已不是千金,而是妈妈笔下那只明明被扫地出门却还要装腔作势的老鼠!既狼狈又虚荣!既愚蠢又卑微!
她卑微到连哭都不敢出声。
她无声地哭泣,大口大口地呼吸,鼻子被塞得满满的,分不清是鼻涕还是眼泪,她嘴巴张到最大也喘不过气,难受得像是分分钟都可能窒息而死。
她怕吵醒妈妈。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虚弱地爬下床,拿了两盒抽纸,再坐回床上,边哭边擤鼻涕。不一会儿,地上就堆满了纸团,无处下脚。
“林林,你没事吧?”
门外突然传来韩美丽略带焦虑的声音。妈妈竟然也没睡?
林苑正用纸巾捂着鼻子,“妈我没事,鼻炎又犯了,你早点睡觉吧。”她努力用正常的语调回答。
“好,那你也早点睡。”韩美丽转身回房,她的手刚才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
林苑再次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她继续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枕头被子全部湿透……她突然想起来,结婚这么大的事,暖暖肯定会发朋友圈官宣吧?
她坐起来拿起手机,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哭花得看不清字了,便狠狠擦干眼泪,用纸巾把眼皮磨得生疼,再费力地转动了几下眼珠,终于恢复了一点视力。
她找到暖暖的微信头像,手指颤抖着点了进去:一条长线中间带一个圆点……暖暖已经把她给删了!
她老早就把阮一男拉黑了,现在暖暖又把她删了,所以关于这两个人的一切,她都看不到了!……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等等!
她揉了揉眼睛:暖暖更换了朋友圈的背景图片!
这窒息的家庭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