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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已大多熄灭,剩下的几点灯光,在黑夜里闪烁着,仿佛是迷途旅人手中微弱的灯笼。
  空旷的街道上,路灯投下长长的影子,与几不可见的行人相互交错,好像是城市留下的疲倦的影子,在夜风中轻轻摆动。
  “这么晚还在工作,真是没天理。”苏桐叫苦不迭。
  她捧了一大碗关东煮,还拎着一袋包罗万象的零食,在方觉明旁边坐了下来,又继续自我肯定道:“哇,我真了不起!看起来是简单的一句话,却一次性骂了两家公司,真是痛快!”
  “酒局如何?有没有让你起色心的?”方觉明在苏桐的零食袋中挑三拣四了一番,最后拿出了一个三明治,顺道解开了衬衫的一颗扣子。
  苏桐往嘴里塞了一块鱼饼,念念有词:“起色心的嘛,一个都没有。但是,能让我起杀心的,一个接一个。”
  投行男女,食色性也。酒精,就是最好的催化剂,也是最好的替罪羊。
  可事实上,哪有什么酒后乱性。
  大家坐在一张酒桌上,一口水都还没喝之前,就已经大概知道今晚和这里面的人有没有性可以乱一下了。不然,你看看,有没有出现过酒后打领导的。
  方觉明哈哈大笑,一边拆三明治的包装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及苏桐的情况:“看来,钱还没攒够?”
  “如果当初能顺利地被劳伦斯裁员的话,加上那笔补偿费用,我还能有些富余。”
  苏桐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学着《史记·项羽本纪》里的语气,“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
  作为灵活外派员工,苏桐在小会议室里已经摸了半个月的鱼。
  眼见着迈克尔的耐心就要被消耗殆尽,屡屡拿劳伦斯至今还会作痛的手指来敲打她,苏桐就觉得大脑一片浆糊。
  当年,如果不是为了还那笔钱,她绝对不可能投身金融行业。可是,当十八岁的她掏光钱包里所有的银行卡才取出一百块钱,让苏桐怎么能不向现实低头呢?
  “我说过,我可以借给你。当初帮不上你的忙,现在,只要你需要,随时。”方觉明看向在关东煮纸碗内搜寻萝卜的苏桐。
  “哎呀,我说了不用了。这么多年,我已经薅了你很多羊毛了。再薅下去,我怕你这只羊得秃。”苏桐嫌长发碍事,四下张望看了看,拿起方觉明放在桌上的笔。
  她将所有的头发用手向后集中到头廓后部的较高位置,将手中的头发轻轻旋转,令其缠绕成一个圆髻,又抓起那支笔,从发髻的一侧穿过中心,固定住长发,以便于自己专心用餐。
  夜深人静的时候,苏桐曾经计算过,如果能在上海再赖上一个月,之前的那笔钱就基本可以还完。
  可是,如果没有完成迈克尔交付的任务,劳伦斯一旦追究起赔偿费,那么,她又将陷入困境中。
  对苏桐来说,那种为了不断还债而总是捉襟见肘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
  方觉明与她一同出身小城,纵然是有多年同学情分,也不该妄自让方觉明承担她人生的重量。
  如果真的那么倒霉,劳伦斯就是要一追到底,那么,苏桐也认了。无非就是再在华尔街多卖命一些年。
  她苏桐,不敢妄言有多少其他方面的经验,但是,论起还钱,她是行家。
  “对了,你怎么突然回国了?”苏桐主动换了话题,不愿意再多去谈及自己糟糕的现状。
  “Predictable time off。”方觉明耸耸肩。
  Predictable time off,是方觉明所在的咨询公司的一项政策。
  为了避免那些工作狂发生猝死等情况,该公司规定,长时间在项目上的员工,将会由HR要求尽快休假。在休假期间,员工将被禁止查阅电子邮箱或者进行与工作有关的任何活动。
  因此,即使刚刚升职成为合伙人的方觉明反复表示自己还有三个项目在进行,依然被HR要求“做个表率”。
  故此,方觉明只好放下手中的工作,为自己做点开心的事。比如说,来和苏桐吃餐饭。
  “你都被迫休假了,怎么还在捣鼓电脑?”苏桐摇摇头。
  谁能想到呢?曾经的好学生苏桐,如今只想在职场上得过且过。而出了名的混不吝捣蛋鬼方觉明,现在,却在成功人士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不是工作。我爸说,老家在建中药博物馆,让我帮着看看资料。”方觉明想了想,又提了一句:“看资料,博物馆打算建在原来你爷爷的中医馆那儿。”
  “听说了。”苏桐有些黯然,随即又挤出一个笑容,“挺好,咱们老家是中国药都嘛。人家都说,药不到樟树不灵,药不过樟树不齐。能有个中药博物馆,挺好,也是个念想。”
  苏桐的爷爷出事后,为了抵上法院判的高达五百七十二万元的赔偿金,爷爷痛心疾首之余,无可奈何地卖掉了中医馆。
  剩余的钱,由方觉明的父亲方京墨号召樟树药帮众人纷纷慷慨解囊,再加上中医馆之前的病人匿名捐赠,才在爷爷病逝前,完成了爷爷不拖不欠的心愿。
  苏桐的父亲苏木从小便深受中医药文化的影响,接受樟帮严格的学徒训练。在苏桐的记忆里,自小,爷爷在医馆看病,父亲就在后面药坊制药,而母亲,不过是一个遥远的名词。
  在爷爷去世后,陈白芍把苏桐送去了美国求学,想让苏桐学西医。苏桐不愿,思来想去,听闻金融最赚钱,便瞒着陈白芍,偷偷转了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管陈白芍在苏桐去美国的那段日子里如何嘘寒问暖,苏桐还是无法忘怀,在她八岁那年,父亲积劳成疾去世,陈白芍也没有回来参加葬礼的事情。
  久而久之,陈白芍看到打给苏桐的钱,苏桐通过勤工俭学一点点还到了银行账户里,难免失落。苏桐甚至在申请到助学贷款后,连学费都没再朝陈白芍开口。
  自此,陈白芍对这段母女情分,也就不再执着了。
  不执著也好,彼此都轻松。
  在经历tຊ多次人生难过时刻之后,苏桐意识到,所有的痛苦在经历的时候都会被放大。
  如果不想日后自己回忆起来感到尴尬,那还是勉强自己多挺一会儿。
  说到底,人行于路,即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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