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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黄昏。
洪叶萧从墓园回公司,办公室保留着上一辈的老装修,一架屏风隔开办公区和会客区,紫檀沙发古朴大气,背靠玲琅的博古架。
洪叶萧推门先见到沙发旁边蹬掉的两只鞋,腿弯随意架在扶手上,垂着两截纤白的腿肚,半边身子被屏风挡了,不用看也知道他是怎么吊儿郎当陈在沙发上的。
她走向办公桌。
“衣服是你给我送来的?”
话指搁在她桌上的一个纸袋,打开里面是一套运动套装,和一个领导约好的打网球,时间被临时改在今天黄昏,她电话给她爹让送套衣服过来。
那头电话被赖英妹抢走,说是马上给她送到,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语气格外兴奋。
“嗯。”屏风后应了声。
她回头纳罕:“我妈让你来的?”
“不是,谢石君。”
闻言洪叶萧骤失兴致,瞬间捋清她妈语气里的兴奋是怎么回事——
昨晚谢石君来家接他奶奶时,听章奶奶夸她爸鱼汤烧得好,便玩笑说要是今天能钓来鱼还要仰仗洪叔叔的手艺,一递一声的聊出来,他今天黄昏约了人在郊区钓鱼,和她公司是同个方向。
纸袋拎在手里,出发去网球馆前,时间还算宽裕,她去到那座山水屏风后面,便见谢义柔周身徜徉着晕白的光,手臂横遮着眼。
沙发宽敞,她坐在边沿,拎起他那只遮眼的手瞧了瞧,还是一片淤青,圈沿甚至开始泛紫,闻着也没有药酒味:“没搽药酒么?”
他盯着自己的手,仿佛才想起来,“忘了。”
“其实季随他……”这伤是跟季随打架来的,她昨晚睡前不禁想起些陈年旧事。
当年程雪意在清明节意外身亡的消息从他妈妈口中得知,她挂了电话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一趟老家祭祖人就没了?那段时间只替程雪意觉得命运不公,以他的成绩本该去晦迎新,有个光明的未来,他妈妈不给她吊唁的地址,她在老师那要到程家住址,是巷尾一间逼仄的廉租房,早已经人去楼空。
她失魂落魄回到学校,先看到紫藤架下的季随,季随也看到了她,而背对她的谢义柔,随之吐露了一些毫无怜悯心的话,起码在她当时看来,程雪意反而一直在包容谢义柔的各种。
当然,她以一个删光对方联系方式以示绝交的身份,来谴责季随明明可以提醒谢义柔有人来了却无作为的城府,似乎也很虚伪。
谢义柔躺在那,瓷白臂弯遮眼,仿佛处在一种游离的淡漠之中。
又是关于程雪意的禁忌话题,她只说:“你少和他来往吧,他心思挺多的。”
说这话习惯性用手心去贴他侧颊,拇指在他嘴角附近打圈,软软滑滑的手感很好,这是他们聊天常有的小动作。
时间静静淌着,他忽然对她这个动作很生气般,撇了开,枕臂面朝沙发蜷躺着,“谁心思不多。”
“我也不是什么单纯善良的好人。”
语气讽弄,格外咬重“单纯善良”。
洪叶萧瞬懂他的用意,一时不再言语。
他背对她,反而紧问不舍:“怎么,不讲话了是么?”
“跟人打一架还替人说话,你脑袋到底装的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他的调性,开始装糊涂。
迎来句凉丝丝的反呛:“你脑袋又装的什么。”
她也脱掉高跟鞋,躺了上去,侧头看了眼他乌黑的后脑勺,“真的要我说吗?”
她以为谢义柔会愤懑而起,死死盯着她,要她说,一字不落地说。
可谢义柔出奇地安静,连呼吸也细微到闻不见。
她暗道不妙,怕给玩过火了,立马去摸了一把他的脸,好在是干燥的。
大松一口气。
顺便亲了亲他嘴角,“不说话吓我一跳,我喜欢你都说过好多遍了,脑袋装的什么还不清楚吗。”
见他抿唇不语,蜷着侧枕让人看不着眼睛神态,办公室的阒静让她又产生种类似昨晚在凉亭分别的怪异,她再欲伸手去摸他脸颊确认:“没哭吧?”
谢义柔一下坐起,“我凭什么要哭?”
眼底平淡无澜,只在擦嘴角时狠狠皱了一下眉,“你别再亲我嘴角。”
明明他以前也有过闹别扭时不许她碰这碰那的情况,可她这次却心泛异样,大概是他用指背把嘴角擦得通红,那副样子仿佛真的很嫌恶自己的亲昵。
幸好助理来敲门提醒她出发时间到了,否则她还真有点顿足无措。
外面黄昏泛泛,空气清鲜,助理同她汇报说:“明早去宣水市的两张高铁票已经买好了。”
宣水市有块三万多平的小墓园,是公司唯一在外地的一块墓地,她接手以来还没去考察过,早几天之所以叮嘱买两张票,是准备把谢义柔也带过去,以他的做派,但凡暑假在家肯定要缠着她一块去,索性先帮他把票订了。
但现在,她也摸不准谢义柔是否愿意同去了。
望了眼办公室门,谢义柔一反常态,还独自待里边。
她点头表示知道,走下半回型的三层半大楼,门口驱车要去网球馆赴约。
意外见黄昏斜影里,谢石君休闲打扮,倚在他那辆宾利车门旁抽烟。
她立时就明了谢石君避嫌的态度,不禁怀疑那晚他在冬青树下听见了她妈乱点鸳鸯谱的那番话。
视线远远对上,她照例喊声“君哥”,算作招呼。
近些才察觉谢石君是在往她身后望,“谢义柔没跟你一块下来么?”他问。
洪叶萧想起,自己出办公室时,谢义柔一味在擦拭唇角。
“嗯,你可以直接上去找他,我下午反正要出去。”
谢石君掀眉投来一眼。
她上了车,驱车驶远,后视镜能看见谢石君在拨电话,兴许对方没接,身影正朝半回型大楼去。
入夜,洪叶萧拉赖英妹到房间,让她以后别再乱来。
赖英妹不承认:“邻居间顺道带个东西而已,况且他也二话不说答应了。”
洪叶萧无奈:“妈,您实际什么目的人都清楚,只是你没当面说,他只能装不知道而已。”
“这趟他带了谢义柔一块给我送衣服,压根儿都没上楼,这种避嫌态度够清楚了吧。”
谁知赖英妹眼睛一亮,“避嫌好啊,正人君子。”
“……”
赖英妹振振有词:“你信不信,这件事换作柔柔就不可能避嫌。”
洪叶萧一个头两个大,“问题他需要跟我避什么嫌?”
“老妈说假如嘛,假如你和谢石君谈,柔柔就没有会避嫌的品性,从小就这样,黏你黏惯了。”
她忽觉要赖英妹认可谢义柔远比想象的难,“这种假设不可能存在。”
夜深躺在床,她想起白天那两张去宣水市的高铁票,忽然萌生股强烈的念头,想带谢义柔一起去,否则要去足足半个月,这趟出差又相对清闲,她几乎可以预见异地中途没有谢义柔玩该如何无聊。
况且,分隔两地,她隐隐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或许谢义柔态度的反常;或许赖女士恰巧把机票改签到了半个月后,她开始担忧俩人感情的稳固性是否经得住抨击。
于是翻出手机,发消息给他:
【明天我去宣水市出差,半个月,跟我一起吗?】
久不见回,她又发:
【票买好了,你愿意去的话,九点我们在车库见。】
翌日,车库车辆安静陈列,日晒金光,谢义柔不在。
腕表即将指向九点,手机消息没等来回复,她准备出发开往高铁站时,远远瞧见科尼塞克从绿荫里驶了进来。
还来不及诧异他居然彻夜未归时,便被下车的谢义柔,那头夺目熠亮的冰银发色给惊得抬了眉梢,不是少时和早两年的红,而是银,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白到反光,有种不见光的病态感,能看清皮肤下的血管走向。
她撤下车窗,眉间微蹙,“怎么突然就换发色了?”
他隔着车身望过来,眼下晕了青,似乎很自洽新发色,淡声道:“想换就换了。”
不仅如此,他转过来洪叶萧注意到他鼻中隔的两侧,细细亮亮的两道银质半弧从中垂坠,配上曝光的柔透白肤,乍一入眼帘她以为他戴着鼻氧管,细辨才知是新穿的鼻环。
按原旅行计划,今天赖英妹就该在罗弗敦群岛的,自然也就看不见谢义柔骤变的发色,以及鼻环。偏偏改签了,这下,洪叶萧满脑子都是她妈撇嘴斜眼的牢骚。
“跟我去宣水市吧。”她说。
思虑间对上他满是探究的目光,像是要看穿她,又立马淡了下去,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他立在原地,视线低垂,“你不喜欢。”
“我喜欢。”她方觉自己反应过度,以谢义柔的敏感不可能察不出,于是强调道。
少时她的确欣赏不来他的风格,现在好像不管怎么折腾,都能看顺眼,哪怕是那枚像鼻氧管的鼻环,“只是我妈欣赏不来,我不想听她唠叨。”
她下车用最后点时间去牵他,“走吧,去宣水市。”
可谢义柔执拗地将手抽出,“我不去。”
“为什么?”她不解,“以前我做什么你都要跟着的。”
小时候过家家,大点的时候在学校玩游戏,一起上下学、走夜路……恋爱后他的所有黏人独占有了合理的身份,于是愈演愈烈,刚在一起时她吃不消,甚至会烦,可渐渐也习惯他把人缝隙塞满的存在,何况这一次,她真的迫切想他一起去。
谢义柔眼神淡淡,“以前是以前。”
“我真的很需要你和我一起。”她说。
日晒铺陈开,他的沉默足以表示拒绝。
很多时候谢义柔看着清清浅浅,又爱哭,其实极其倔,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了,没有亲他,选择抱了抱他,“好吧,半个月后见。”
半个月后是两周年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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