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翘目光径直落在重返宴席的霍辙身上。
她想:定北王府在大邕,终究与众不同。
而世子霍辙,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即便体病再也无法治愈,对大邕而言,亦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她不用看也能察觉到周围年少慕艾的女子投向他时炽热的目光,甚至如唐沁这般受尽宠爱的公主,也无法避免为他停留。
她忍不住想,若非他多年后才寻到解毒的法子,是否早该订了亲事?
如此,自然便不会与她利益纠缠了。
也省得她见他一回,就心虚尴尬一次。
为了让自己暂且心安理得一些,她缓缓收回目光,并未留意对侧那人穿越人海而来的视线。
“大姐姐,快看,霍世子在瞧您呢。”唐妍兴奋不已。
唐翘也顺势看向左手边的唐沁。
她端坐在席位上,身着一袭锦葵色交领襦裙,裙身纹饰素简,而于袖口及臂间披帛处花费心思,以深紫色芍药纹样为饰,恰到好处的张扬,却又不会叫人觉得哗众取宠。发饰也少,可件件用法讲究,不浮夸不落俗,端的是庄重大方。
唐沁作为备受宠爱的公主,却半点儿不骄矜,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闻言也只是浅笑了一下,不否认也并不因此而骄傲,她纠正妹妹的话:“宝灵,说了多少次,如今该唤我二姐姐了。”
唐妍瘪着嘴看了一眼唐翘,对方却没理她,悠悠哉哉又正过头去,不再看向这边。
这举动叫她更是憋屈,冷脸下来,也并未说要不要改口的话。
唐沁见状轻轻呵斥了一句,又对着唐翘解释:“长姐莫要生气,宝灵一贯就是这个脾气,不过是还未适应罢了。日后长姐与咱们姐妹多多相处,时日久了,自然便没了嫌隙。”
俨然一副通情达理好姐姐的模样,细听却有些将唐翘排外的意思。
唐翘就放下茶盏,浅笑,“二妹既然说了咱们是姐妹,彼此又怎会有嫌隙呢?”
唐沁神情微怔,很快又淡笑起来,“长姐说得极是。”
她招来侍女,不知说了什么,那侍女便很快下去,似乎是去取东西去了。
“长姐归京,妹妹们却没什么好礼相赠,只有早前备的一份薄礼,也不知长姐喜不喜欢。”
说话间,那侍女已经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锦盒,里头静静躺着一柄玉骨团扇。
唐沁笑着与她道:“我想着长姐到了京中许是会想念故地,听闻长姐从前住的地方叫杏雨村,便自作主张命人打造了这柄缠枝杏花纹样的玉骨团扇,若能略解长姐思乡之情,这礼便也算没白送。”
说到“杏雨村”之时,一旁的唐妍已然轻笑出声了。
待唐沁话音落下后,她也全然没了之前嫌恶唐沁的模样,反而脸上添了刺眼的笑:“是啊,长姐这怕是第一次离家罢?第一次离家就来了京城,进了皇宫。可说起来渝州到底偏远,如何比得上京城?宝仪姐姐,兴许咱们长姐就全没有思乡的心思呢。”
这话刺耳得厉害,唐沁板着脸说了她一句:“宝灵,不得无礼。”
就算是骂,也是不轻不重的,到底是亲疏有别。
唐妍便吐了吐舌头,一副娇俏的模样,可眼里看笑话的心思却表露无疑。
唐沁颇有些不好意思对唐翘道:“长姐莫怪,宝灵她也是无心之失,为了姐妹和睦,长姐可否不与母后说起此事?这扇子……”她看了看唐翘的脸色,脸上罕见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若是长姐不喜欢,我再去叫更好的工匠寻最好的玉石给长姐打造玉器,直至长姐满意为止。”
皇室公主们说话,周围的人虽然不会眼巴巴盯着,却一定会不动声色关注着。
此话一出,好些贵女脸色都有些变了。
宝仪殿下这样骄傲的人物,到了长公主跟前尚且如此姿态,那是否说明这位长公主并不是什么好性子?
人总是喜欢牵连的,连带着她们对皇后的看法,也开始不同起来。
聪明如唐翘,如何不知道这位看似想要和睦姐妹关系,其实是在给她和皇后下绊子的二妹,是何等心思?
她从始至终脸色都没冷过,闻言柔声细语道:“从前在杏雨村时,家中唯有我一个孩子,从来没什么玩伴,我早便羡慕那些可以一同玩乐的亲生姐妹了。”说到此处时,她眼里难忍欣喜,“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两位妹妹,我实在高兴,何况三妹年岁最小,我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她呢?”
听着长公主这话,贵女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心疼起来。
是啊,长公主可不像那两位公主从小生活在皇宫中,承欢父母膝下,锦衣玉食,侍女拥簇。虽然生长在小山村里头,规矩很是不好看,可到底心性纯良,自以为有了亲姐妹,正高兴得厉害呢。
倒是那两位……
宝仪殿下倒和和气气的,宝灵殿下说话便很有些不妥当了。
似是察觉到周围人看唐翘目光的变化,唐沁嘴边的笑意淡了一分,“长姐果真如母妃所说,温和大度得紧。只是这礼物……”
话音未落,唐翘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亲手从侍女手中将锦盒接过来放在一边,又从袖口里郑重取出两个小瓷瓶来。
“本来我是长姐,合该我先送礼物给你们的,倒叫你先来送我,方才很是愧疚难当不敢收。细想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叫你为难了。只是我初来乍到,不知妹妹们喜欢什么,唯有渝州外翁外奶给的一些药丸,乃是我最珍贵之物。”
说着,她将两个小瓷瓶亲手递给二人。
不过片刻间的两个举动,便叫贵女席中小声议论起来。
“你们方才看到了吧?长公主收的礼物竟是从侍女手中拿的,这也太不合规矩了罢。”
大邕注重礼数,自古主对主,仆对仆,侍女给的东西,自是要侍女去接。除非这主人地位很低于对方,为显郑重或是奉承,才会亲自去接。
可论身份,长公主是要高于二公主的,这个举动,就很叫人惊讶了。
“是啊,长公主身边都没人提点吗?这样的大宴,可未免有些丢人了罢。”
可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当下便有贵女执言了,“什么叫长公主丢人?殿下是重视妹妹们给的礼物这才欢欣着亲自去接,本只是姐妹之间的交际,倒叫你们说得不堪了。若实在要说不懂规矩,罪名怕也落不到长公主头上罢?”
贵女们碍于二公主背后的景氏一族不敢随意妄言,可话里的意思谁都明白。
毕竟是给长姐送礼,二公主叫个侍女就递过去了,这也落人口实了。
说来唐沁也是冤枉。
宫里头公主行事何需自己动手?唐翘身边可也不少侍女,就算时间短了,接东西这样的礼仪皇后宫里的人怎么可能没教过?
她一个不防,就大意叫唐翘这样叫东西拿走了,反叫自己落了话柄。
那侍女竟也是惊得没反应过来!
感受到主子冰冷的视线,侍女骇得“咣当”一声跪下去。
“奴婢有错,长公主饶命!”
唐翘似是后知后觉一般反应过来,轻轻“啊”了一声,烦恼又愧疚道:“我又做错了。”
公主们座位离帝后很近,这边的动静很快被上首的永丰帝察觉。
他放下酒盏,落下视线来,温声询问:“这是怎么了?宝仪身边的侍女犯了错了吗?”
唐沁连忙起身,又福身下去,“是女儿没管教好侍女,叫长姐受委屈了。”
“这怎么会?”后妃里头,一位宫装妇人立马便开口了,“宝仪殿下宫里的人素来最是规矩有礼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这话意有所指,一位一向被京中人视为楷模的公主,和一位才从乡下来的公主,谁会做错事情,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玉嫔言之有理,吾也觉得二公主最是端庄有礼,底下的人自然也不差。”皇后搭了话,自然了,她并不会再添一句“长公主做错了”之类的话,她只是柔声问唐翘,“芝芝,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话虽这样问,可她脸上的意思就是:你只要开口,母后会为你作主。
唐翘心中暖流涌过,她捏紧还未送出去的瓶子矮身行礼,“回母后的话,是女儿与妹妹们说话太欢喜,一时竟忘了宫中规矩。孩儿无状,请父皇母后责罚。”
她没大张旗鼓地说具体什么事情做错了,帝后身边自有人悄声禀报。
知晓前因后,永丰帝展眉露出笑意。
“你刚来,好些东西慢慢学就是了,不必太自责。你们姐妹之间能如此和睦,便就是最好的。”
“是。”她缓缓起身。
永丰帝微眯眼睛去看她手里的东西,温声问:“手里拿的什么啊?”
她乖巧回话:“方才二妹妹送女儿礼物,女儿惭愧没什么好东西给送,就将外翁外奶给的药丸取来,想送给妹妹们当见面礼。”
“药丸?”景贵妃笑了笑,“长公主真是有心了。”
对比起她女儿送出去那柄贵重团扇,这物件,实在上不得台面。
果然啊,长公主不过是个名头,人还是那个乡下人。
好些人也是与景贵妃一个想法,那个瓷瓶子虽然在民间有些价格,可拿到她们这样的人户来,都不好看,让人不禁觉得这长公主太过小家子气。
可上头的永丰帝眸光却有所变化,他眯着眼,正了正身子,“拿过来,父皇瞧瞧。”
那瓷瓶子是最普通一款的瓷瓶子,上头甚至连花纹都没有,简单得紧。
永丰帝询问过唐翘后轻轻打开,闻见里头的味道来,刹那间如潮水般的记忆便涌上心头,叫他几度哽咽。
“当年朕流转渝州之时,高热不止,正是章家老太爷与其夫人用此药丸才捡了一条命回来。”他慨叹着小心翼翼将瓷瓶盖塞好,递还给唐翘,“瓷瓶价格不低,章家并不富裕,可为了药效,还是选用了瓷瓶用以保存药物,时常又以低廉的价格卖出药丸。”
他感慨,“世上医者若皆如章氏,我大邕便再少诸多冤魂。”
这就是极高的评价了。
他望向宝仪宝灵两位公主,“你们长姐远道而来,又以此珍贵之物作为礼物,你们可要妥善收好。”
唐沁领着妹妹行礼,“是。”
经过永丰帝这一介绍,唐翘手中那小瓷瓶子,霎时间便不再叫人看不起了。
那可是曾经救过陛下性命的药丸,莫说一柄团扇了,其象征意义,早已超越金银所能带来的价值。
宫宴散后,皇后领着唐翘回椒房宫。
想及宫宴上的事情,她赞唐翘:“芝芝进退有礼,很有公主风范。”
接礼物那个不合乎规矩的动作,对现在的唐翘而言不算什么大事,要紧的是后面她面对永丰帝时说的那番话,没人教过便能如此,实在很妥当。
唐翘莞尔,“多谢母后护着我。”
皇后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都叫我母后了,我不护着你护着谁呢?倒是你今日将你外翁外奶给的东西送了人,可不心疼吗?”
“外翁外奶给了我,本就是要叫我好好用的,送人也是一种用法。”她旋即笑意上眉梢来,对皇后道:“不过我那里还有许多好的东西,都是要给母后的。”
皇后并不质疑她所说的好东西究竟品质如何,闻言便已经很欣喜了,笑问她:“这么舍得?不后悔啊?”
“母后给了我清凝殿做生辰礼物都舍得,女儿的好东西,自然也要给母后。”
只是她没告诉皇后,她给皇后准备的药丸,并不是章家夫妇的,而是她自己在渝州时悄悄练的,能暂缓皇后的病情。
皇后笑了笑,“芝芝这样好,母后也得送芝芝一些更好的礼物才是。”
“女儿不要礼物。”
“那你想要什么?”皇后笑问。
她直言:“想去国子监念书。”
皇后惊诧过后,停下脚步来。
“为何想去国子监?你可晓得,国子监从未有招收女学生的先例。”
“从前没有,往后便不能有吗?”她跟着驻足,认真道,“前朝士族尚且能出谢道蕴之女才,我朝为何不能有?”
斜阳渐落,橙黄色的余晖自天际倾洒而来,笼罩了整个长街以及长街里一半的她。
皇后站在光影之外,沉思良久,最后牵起她的手,道:
“那母后先检查检查你念书写字的功夫可好?”